lazybonemoi

幾百年後的世界裡，人類對於節日的慶祝已經失去熱忱，各國政府亟於開發足以保衛家園的強大武力而開始提高稅賦，貧富差距拉大的結果，造就了極度繁榮區域以及極度貧困區域兩者的存在。世界上幾乎每個國家都有這兩種人在掙扎生存著，他們不是富、就是貧。


富者永遠有過好日子的機會，當然他們也有可能因為一個小犯錯而被國家政府下令查封家產，淪落至貧民區。但是貧民區的居民卻一輩子都會是窮人，不得翻身。除非身體存有特殊的基因值得作為國家的活體研究，否則永遠不會有吃飽穿暖的一天。



＊＊＊



「人造人……所以基因……」在聖母教堂外，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門口旁的石椅上，努力讀著舊報紙裡的內容。


男孩常從繁榮區邊緣的垃圾場裡撿拾被扔掉的破舊書本以及舊報紙，上頭的字體早就被垃圾場散發出的不名氣體暈染開來，閱讀起來總是模糊一片，更別提那些被氣體給化學變化而部分還原的油墨了。


「亞薩，你來早了。」


「依萊迦！」


坐在石頭上的亞薩看見打開聖母教堂大門的打雜工──依萊迦，高興得連報紙都沒放下，便急急忙忙衝上前去，卻因為煞車不及一頭撞進眼前人的懷裡。


「啊！我很抱歉……」亞薩急忙扔下報紙，雙手不停在衣服上來回搓揉，深怕手上的油墨沾上了依萊迦。


「沒有關係，手伸出來吧，我幫你洗。」依萊迦牽起亞薩黑黑髒髒的手走到水龍頭底下，用冰冷的自來水替他清洗。「我知道水很冰，忍著點，等會我再幫你把手搓暖。」


「不、不用這樣的……」光是看見依萊迦白皙的雙手覆蓋在他滿是髒汙的掌心裡搓洗，亞薩就覺得慚愧。對他來說依萊迦是有如天使那樣純潔無暇的人，如今卻在這裡幫他把髒手洗乾淨……



＊＊＊



依萊迦像天使，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是個白子。


白皙的皮膚以及髮絲，加上視力不佳的紅色眼珠，被稱為依萊迦的白子在某個寒冬裡從繁榮區的遺傳實驗大樓逃進貧民區的聖母教堂，修女雖然懼怕這名全身赤裸的雪白男子，卻不忍看到他痛苦地呼吸著即便污穢卻能救命的空氣。她們放下恐懼的心理，秉著神愛世人的那份信念救了他，並為他取名依萊迦。


依萊迦只在清晨和傍晚時會步出教堂作打掃工作，其餘時間都待在教堂最隱密的房間裡，用他那本來就不怎麼好的視力在煤燈下靜靜讀書，除了添加茶水或是煤油之外，依萊迦幾乎不離開教堂。


而他，也害怕離開教堂。


或許他是這貧民區裡唯一大腦被灌進資料庫的生物，他一出生就被貼上了EX001的身分認證，標明EX字母開頭的生物都是經由實驗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生物。


EX001，是無菌實驗室裡第一個培養出來的人類生命體，所謂沒有第一個就成功的道理，他當然是個失敗品。那些科學家、遺傳學家所要的是黑髮、黑瞳的亞細亞人種，並不是他這種因為基因遺傳變異而體內缺少黑色素的白子。


依萊迦還記得當研究人員還是不死心將大量記憶體灌輸進自己腦子裡的時候，那些責備的語氣。



『當初作細胞採樣的時候為什麼不先查清楚他們的家族遺傳史呢？EX001的大腦造得很完美，但他卻是個白子，他根本沒有辦法自由曝曬於陽光下供我們做研究，而且如果真要用EX001，就必須額外支出照顧他身體缺陷的費用，那些費用可是足夠我們做初步的人造人草稿過程啊！』


『等等……先別急，我查到了。那對夫妻屍體的比對出來了，他們是近親通婚。』


『近親！？這真是天大的錯誤！為什麼當初沒人去查那兩具捐贈的屍體是近親呢？政府砸了多少經費去培養這種智力偏高的人造人你們是不知道嗎？』


『伊維鐸教授，政府公文發得太倉促了……而且現在這個時代要找到非近親通婚很難吧，世界上人口百分之六十拒絕建立婚姻關係及生育後代、百分之二十是同性戀、剩下百分之二十是異性戀。而在異性戀當中又有超過半數具有血緣關係，所以帶有白化症隱性基因的機率……』


『藉口！都是藉口！花了錢竟然造出這種明顯的失敗品！』



自己是失敗品……



『停掉！資料庫停止複製下載，直接關掉！』


『不能直接關啊，要按照一定流程來關閉程式運作，不然EX001的大腦會受損……』


『受損就受損，反正他也派不上用場！把硬碟抽出來放回保險櫃！』


即使自己沒有用處，依舊還有幾名研究人員阻止那個穿著白袍的傢伙把機器裡的硬碟抽出來。但那傢伙的權利似乎很大，沒有人敢真正上前去攔他。


硬碟被抽取出來的時候，太陽穴兩旁的插座一陣刺麻，讓他痛得失去原本的人性意識，擊破了厚重的強化玻璃逃出保溫櫃。從形成人體一開始，他就沒有離開過保溫櫃，現在一下子踏入人類呼吸的空間，即使是做過了殺菌處理，卻有一股噁心感從腹部向上竄流，逼得他直乾嘔。


『EX001。』白袍人的皮鞋踩在他的肩頭，被大量麻醉槍管射中的自己就連口水也無法吞嚥，只能不停喘氣。『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叫耶穌的人被奉為天主，他稱天上的神為天父。但那是以前的時代了，現代是現代，像你這種白子在現在的社會裡根本不能生存，你沒有辦法在繁榮區裡和那些高層競爭，因為你空有一副聰明的腦子，眼睛卻看不清楚；但在貧民窟你照樣活不下去，不出賣勞力……下場只有死。』



後來他被那個叫伊維鐸的教授帶到一間溫暖的臥室，身體依舊麻痺，卻感覺到伊維鐸壓在自己身上，並細細囓咬著他的身體。


他只知道自己的身體被屈成奇怪的姿勢，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麻醉慢慢消退，對方依舊在自己身上反覆做著相同的動作。眼睛漸漸看清楚眼前高瘦的男人在對自己做什麼事，感覺也慢慢回來了。傳回大腦的第一個感覺來自下體一陣陣的刺痛，大腦裡也被灌輸了這種常識。


他不喜歡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目的就是為了這種事，便盡全力地想推開在他身上施暴行的男人，只是他越推拒，打在在自己臉上的巴掌和拳頭也就越多。


他知道自己的身體現在已經沒有一處是完好的。


雖然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承受著苦痛，但卻能清楚感覺到──這是他所厭惡的事物。


心裡滿滿的……只是怒氣。



怎麼逃出那個房間的他已經不記得了，他只知道自己滿身是血逃進貧民窟，倒在聖母教堂的側門口。眼前再三猶豫的修女終究還是排除了恐懼心理接受了他，並燒了熱水讓他洗淨身子。


也是那時候他才想起自己身上流血的地方，只有逃出來的時候手腳被交通工具劃傷的傷痕，以及身後那個難以啟齒的地方罷了。


其餘的似乎是那個男人的血。



吃完玉米麵包及白菜湯的他，接受了修女給他起的名字──依萊迦，並在聖母像跟前懺悔。他沒讓修女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修女也沒有問。眼前的聖母像在他腦裡並沒有太多的資料可以搜尋，但他還是能感受到當跪在聖母面前時，有種在實驗室裡感覺不到的平靜氣息。


聖母一旁的是耶穌受難的銅像。





『！？』


身後傳來物品掉落的聲音，還沒從逃離實驗室的恐懼裡平復的依萊迦，只要聽到任何聲音都會提高警戒。但是當他轉過頭，卻發現那只是一個手裡馬鈴薯散落一地、正驚訝望著他的小男孩。


『……我的樣子……很可怕吧……』依萊迦知道小男孩會這麼驚訝，應該是看見他白色的頭髮、肌膚，以及一對紅色眼睛。他苦笑著走向前幫男孩撿起馬鈴薯，並試著讓男孩了解自己並不是壞人。


『你是……天使嗎？』


『……』


天使，這是依萊迦從來沒有想過的一個名詞。



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才剛失去母親的小男孩亞薩三天兩頭跑聖母教堂，要依萊迦教他認識字母及單字，但他更常做的是在寒冷的冬夜裡，與依萊迦相偎在一起取暖。



＊＊＊



「依萊迦？」眼前的依萊迦拿著棉布輕輕在自己手掌上擦拭著，但思緒似乎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亞薩拉了拉他的手，他想知道依萊迦在想什麼。「你想到不高興的事情嗎？」


「……」依萊迦回過神，發現自己竟然在亞薩面前想起那些不堪的往事，那些事情並不是像亞薩這種純真的小孩所能了解的。當然以天真的亞薩來說，他一定不會相信眼前所認為是天使的自己，其實並沒有他所想像的那樣高尚。「好了，你的手已經很乾淨了。」


「依萊迦！」亞薩知道自己很喜歡依萊迦；即使從垃圾場撿回的圖畫書裡，天使的圖片被污水給染黑了，他還是相信，天使的心是善良且純潔的，就像依萊迦這樣，不用多說話也可以很溫柔地對待別人。「如果你難過，請你告訴我……我看的東西不夠多，不一定能給你什麼好意見，但我保證我會是個好的傾聽者。」


「亞薩……」亞薩小小的雙手包覆在自己手掌裡，雖然指甲裡有些指垢老是清不乾淨，但依萊迦覺得……這雙手是全世界最能讓心臟溫暖跳動的一帖藥劑。「有的回憶，不去想起是比較好的。」


「貧民區什麼都沒有。」亞薩低下頭望著依萊迦的圍巾，他的視線模糊了。「有什麼東西……是能讓你快樂的？」眼淚滴了下來，他為了依萊迦而哭。從看到依萊迦的第一眼他就知道，眼前的天使正在悲傷著，但天使的悲傷只是自個兒往肚裡吞，從不讓那股氣息感染到其他人。


天使只願意分散快樂，卻不輕易吐露哀慟。


「好好活著，請好好活著。」眼前才剛邁入青少年時期的小男孩最需要食物上的營養，但亞薩卻是那麼瘦弱，即使他的母親生前把所能找到的食物都讓他吃了，肉卻還是沒長半點。「今天是聖誕夜，亞薩想吃什麼？」


「……貧民區的人沒資格說想吃什麼的。」亞薩把自己深深埋進依萊迦的胸口，彷彿依偎著這個也稍嫌單薄的胸膛，就能得到更多的溫暖。「媽媽走的時候什麼都沒說，只要我坦蕩蕩地活著，還有……像你說的一樣，好好活著。」母親是餓死的，但她卻問心無愧，她將乞討得來的食物都給了亞薩，自己卻只吃麵包屑和飲用雨水果腹。


那一天夜裡，亞薩拾得一整條新鮮的麵包，但是他才剛走進家門想和母親分享，卻發現母親已經不會再回應他了。


那條麵包，他從三分之二處折斷，和母親埋在一起，剩下的三分之一本想留著自己吃，卻一直沒胃口，只放在房間一角直至發霉。



什麼時候……會餓死呢……



＊＊＊



晚上，修女為依萊迦做了一份水煮馬鈴薯，而依萊迦將大半的馬鈴薯切了下來，用防水紙小心包好，跟修女說了一聲便起身出門。


現在是黑夜，他不用擔心日光的曝曬會對自己的皮膚及視力造成傷害。相反地，他的視線很清楚。


看見平安夜的月光，他反而能感到心裡一陣舒暢。咨意讓月光灑在身上，彷彿身體的細胞都重新活了過來，或許『月亮的小孩』這很久以前就出現的名詞，即使到現在科學進步發達，卻依舊無法改變吧。


「亞薩，你在家嗎？」依萊迦鼓起勇氣，為了亞薩，走出離聖母教堂有幾百公尺遠的荒地。


寒冷的鐵皮小屋，是亞薩和母親的固定居所，母親死了之後亞薩依然住在這裡。只是這小屋對亞薩來說，失去了母親變得很空、變得太大。


「不要進來……」亞薩氣若游絲的聲音讓依萊迦幾乎無法動彈，他開始害怕亞薩會離開他，在所有貧民區的孩子裡，就只有亞薩最依賴他。只有亞薩拿著報紙找他問問題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被造出來是真正有用處的。即使只有亞薩一人需要幫助也好，他都覺得自己的依舊保有存在價值。



「EX001，你也躲得夠久了吧。」那不耐煩的聲音……「難道你以為砍了我一隻手、挖了我一隻眼，我就會永遠消失嗎？」



「……依萊迦，他在說什麼……」亞薩疑惑地望向依萊迦，他不會相信這個剛剛毆打他的男人所說的話，絕對不會！但……還是想聽依萊迦親口說出他並沒有做那種恐怖的事。


「你別傷害小孩子。」依萊迦捏緊了手上的防水紙，雪花開始從未闔上的鐵門竄入屋內。


「啊……貧民窟的雪，都帶著臭味。」伊維鐸的黑色大衣裡穿著的還是那件白袍，白袍的口袋裡永遠都有一枝用來麻醉動物的未拆封針筒。「還取了名字，叫依萊迦？光芒下的耶穌……呿……」他笑著，笑著貧民窟的愚蠢。


「你不要用那種口氣對依萊迦說話！」亞薩奮力掙開伊維鐸帶來壓制他的隨行保鑣，往前推了伊維鐸一把。


「不然……」伊維鐸揪住了亞薩的衣領，原本體型就瘦弱的亞薩，硬生生地被伊維鐸勒起。「你要我用怎樣的口氣，對EX001說話？」緩慢而平穩的嗓音，將每個字都送入的亞薩耳裡，那種冷漠不帶一絲感情的氣息在兩人身旁竄流。


外頭的雪勢不減反增，從聖母教堂的方向，傳來了吟誦詩歌的樂聲。是修女和一些還想過節的貧民們，他們或許圍繞在教堂中央心搭建的馬槽旁，彼此分享著難得的麵包和果汁。


　

Ave Maria
Maiden mild!

Oh listen to a maiden's prayer
For thou canst hear amid the wild
'Tis thou 'tis thou canst save amid despair

We slumber safely till the morrow
Though we've by man outcast reviled

Oh Maiden see a maiden's sorrow
Oh Mother hear a suppliant child!

　


依萊迦徹夜未歸，修女們擔心他是否因為自己的身體而受了病痛，亦或是把身上的衣服全送給了亞薩取暖，於是便準備了一麻袋碎布及棉花，縫成了一席百納被，打算當作耶誕禮物送給亞薩。


但是當她們到達亞薩的鐵皮屋時，所看見的只是殘破的家具，還有倒臥在血泊中，僅殘餘微弱呼吸的小亞薩。


亞薩的手裡，緊抓著幾縷白絲。


那是依萊迦的頭髮。



清晨的雪沒有午夜來的狂暴，帶點溫和的晨雪由灰藍色的天空緩緩飄落，但顏色卻不是純白的。


沾染著些許灰黑顏色的白雪，飄進了鐵皮屋，浸入已趨凝固的暗紅色血液中。


諷刺的是，降下的白雪不是原本的白，流出的血液在幾小時前，卻是如紅寶石般地鮮紅。

　


Ave Maria gratia plena
Maria gratia plena
Maria gratia plena
Ave ave dominus
Dominus tecum……

　

　

　
＊＊＊
　


『人造人實驗室EX001發生不明反應──生化電腦判斷為主機負荷超載──請相關人員盡速撤離──該實驗室將於一分鐘內封鎖──實驗器材將於十分鐘內完成銷毀動作──』



「EX001還放在裡面！」


「別管那具白子的屍體了！冷凍保存了十幾年的屍體，浪費了多少錢你也不是不知道！」


「EX001是屍體？可是我有看過他在走動，還被伊維鐸教授帶……」


「你看到的是立體影像吧，別再拖了，實驗室裡馬上就要進行銷毀了，要是靠太近，你就等著被化學藥劑感染吧！」










「依萊迦……我是亞薩……我把你救出來了……」


少年深褐色的髮絲上，鉗著一縷白髮。


他看著沉睡在時空膠囊裡，像是胎兒瑟縮在母體子宮內的男人。


男人的膚色異常白皙，依稀還能看見靜止的淡青色血管，而髮色也是那不符合他年輕模樣的雪白。



極度不平等的時代裡，貧民區等著的，是一個具備能力及決心的領導人。


領導人會帶著有相同熱忱的同袍，將繁榮區的據點一一攻下。


而他們的最後一個攻擊任務──Uriah──目標人造人實驗室EX001。


領導人從實驗室內部偷出人造人初體EX001之後，便牽動引信，讓位於實驗室內埋伏等待的間諜收到信息，將拷貝檔案病毒植入實驗室主機，造成反應過量。即使原實驗室人員在第一時間掃毒，間諜依舊能灌入在幾秒內就能升級的病毒程式，並繼續深植主機核心。





「依萊迦……你再等等，我們的人很快就能解出能讓你醒來的密碼檔案了，你知道嗎……我幫你實現了夢想，貧民區裡有好多好多人……只要稍微一點清，各方面都有能人。是大家合力把你救出來的……」


「你還記得那首歌嗎……Ave Maria，我查到了我們喜歡的那個版本，是好幾百年以前，一個叫舒伯特的人譜的曲子。那個垃圾場……就是繁榮區跟貧民區交界的垃圾場，有人翻到舒伯特的原手稿，你看見一定會很驚訝的……」


「我會等你的，依萊迦……」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