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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哀,得到這個名字,是因為師父希望我永遠都不會感到悲哀和難過。


師父在某個雪夜裡,從一名滿身是血的女僕手裡撿到才剛滿月的我,包裹著我的布巾裡沒有任何關於我的信箋,只有一塊雞血石和一張用未乾涸的血跡所寫成的血字條。


『冤冤相報,何時了。』


言下之意就是要我長大後不要再追究往事。


既然師父沒對我的往事提過半句,我也不追究。


在我滿五歲那一年,師父便開始教導我武術,還有個師姐,叫莫泣,大我五歲,光潔烏黑的長髮束成一束在腦後,獨留下兩鬢齊肩的錐狀烏絲,以及齊眉的瀏海。


我沒有看過莫泣笑,也沒見她哭,她沒有表情,明明我們都還是小孩子,她的心裡卻似乎藏了很多……很多的心事。





十年後──



「莫哀、莫哀,莫要悲哀。」練完劍訣之後,莫泣帶著我到山裡挖山芋烤來吃,她常常對我說莫要悲哀。「記著,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悲哀,因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麼走下去的,沒有必要悲哀。」


「我知道啊,和師父、師姐相處在一起,本來就沒有什麼好悲哀的。」


「可你是男孩子,遲早要下山去闖闖。你現在還小當然不會想下山,但是大了……就不一定了。」莫泣說完,遞了一顆撥好皮的山芋過來,燙手得很,但是她卻不以為意。


「師姐為什麼這樣說?難道妳已經想下山了嗎?」


「下山嗎……」她看著遠方雪白的山頂,深深吸了一口氣。「能夠像你也真好,對自己的往事不了解,只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告訴我,你會想要報仇嗎?」


「師父說過,家裡人留給我的唯一訊息,就是『冤冤相報何時了』,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又要違背他們的意思?既然我再也沒有辦法待在他們身邊陪著他們,至少也得遵從遺言好好過下去,不是嗎?」


「莫哀。」莫泣依舊修長的手指寵溺的撫著我的後腦勺,她笑了,雖然是微微的一笑,卻讓我覺得很溫暖。「你真是個好孩子。答應師姐,不管你以後下山與否,都不可魯莽行事,也不可以滿腦子想著報仇,從今以後就依著自己的信念活下去,不要動搖,好吧?」


「好。」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莫泣的笑容,雖然她並沒有再提到要下山的事。


她依舊天天陪我練劍,也練著她所喜歡的武學兵器。


直到我二十歲那一年,她下山了。


臨走前,她滿意的看了我一眼,因為我的劍法在她和師父的磨練下進步神速,她對這很滿意。


「收下。」是件白色的衣袍子,連搭配的靴子以及腰帶,都是美麗無瑕的純白色。「在我眼裡,仇恨血腥永遠和你沾不上邊,要是你想下山就穿著這袍子,去做些見義勇為的事,好嗎?」


「好。師姐……妳、妳要保重。」我想說的其實是,妳為什麼要下山?


師父已經很老了,為什麼不陪著他老人家度過剩下的這些時日?


前些天幫師父把過脈,脈息很虛,怕是熬不過一兩年,為什麼師姐非得趕著下山?




師姐走後的兩年期間,我換下整齊的衣袍,穿上粗布衣開始照顧重病的師父。


當年師父撿到我,教我劍法的時候,也六十好幾了,隱約記得他老人家提過,在江湖上遇過的是非恩怨太多,他寧願一個人隱居到山中,收一兩名弟子過完餘生。


而現在師姐走了,剩下我一個,所以我不能走,我要陪著師父。


「莫哀……」


「師父,徒兒在這。」


「若是師父去了,也算是在這世間解脫,該為為師高興才是,好嗎?」


「徒兒知道的,您和師姐都不願意我過得不快樂,所以才給徒兒取莫哀這名字不是嗎?」


「你比我想像的還聰明……記著,這樣無憂無慮的活下去,才有意義,知道嗎。」


這是師父最後一次說這麼多話,從那天晚上開始師父就一直斷斷續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我只好到深山裡挖些野山藥燉粥,至少在最後也該給師父補補身子。




上山不是件難事,靠著輕功,攀上樹枝頂端輕躍縮短行走距離並非難事,只是要挖到好山藥,得碰運氣。


這天當我惱著挖不到預期數量的山藥,到瀑布那頭打算洗把臉時,被鐵器在岩石上的碰撞聲嚇了一跳。起初以為是師姐回來,興高采烈的朝瀑布的方向跑,沒想到卻是一名右手臂染滿鮮血的男子。


看不出他的年紀,雖說他褪下上衣的軀體依舊有著年輕男孩的結實及健康的小麥膚色,但他的臉龐卻是我所不熟悉的,是張歷練風霜、行走江湖多年的陰沉臉龐。


「誰在那裡!」他發現了我,劍柄抄了扔來,不偏不倚鉗在我耳旁的樹幹上。「呿……只是個採山藥的小鬼。」


「你看來傷得不輕。」


「不是看來,是本來就不輕,簍子裡的山藥給我!」


「不行,這是……」不能說是給師父的,我穿的這身粗布衣,他才會認為我是農夫的孩子。「這是要給我父親吃的,今天已經採不到了,不能讓給你。」


「山裡的山藥多的是,你想什麼時候挖都行,我卻沒有那個閒時間,等我挖到早就死在山裡,你這小鬼看來滿老實,見死不救嗎!?」


「你只是個陌生人,而我家裡父親正在重病,我實在找不到理由把今天唯一挖到的一條山藥讓給你。」


「不給就算了,我……」他話都還沒有說完,整個人晃了一晃栽進水裡,手臂上的鮮血汨汨流出染紅一小片水潭,絲毫沒有止住的跡象,看著他高壯的身軀敗給大自然,實在有些好笑。


不、不對啊,這瀑布水潭的下方還有另外一個瀑布,雖然他搶我的山藥很過分,我也不能間接害死人吧!


我放下竹簍跳進水裡,把這手長腳也長的累贅人士拖上岩石。


真不曉得他受的是什麼傷,皮肉不禁沒有辦法癒合,反而還有越趨嚴重的跡象,所以血才會沿著開口不大,卻很深的傷口不斷冒出。


再這樣下去就算我救他上岸也沒用,他照樣會失血而亡。


我切下一小瓣山藥用水洗淨,連皮磨成泥敷在他的傷口上,點住穴道暫緩血液的流動,甚至還很夠仁義的將他背回家。


師父一直都是睡睡醒醒的,我沒有辦法告訴他我背了個討厭的傢伙回來,總覺得照顧師父還算容易,照顧那傢伙倒挺討人厭的。




從師姐離開的那一天開始,我選了一處岩洞,每天在上頭刻下一個刻痕。


師父死的那一天,刻痕正好有八百個。


這八百個日子裡,師姐不曉得過得好不好,她甚至沒有回來看過我們。


我記住師父的話,當他走的時候,也是從這個世界解脫的時候,所以不要感到悲傷和難過,只為師父欣喜。


「父親死了,你要去哪?不會在這深山裡過一輩子吧,多悶!」


對了,還有這煩人的傢伙,成天在我身邊繞來繞去,像隻好奇的笨松鼠。


他似乎什麼都沒有看過似的跟著我上山採藥、下河捉魚,甚至連砍柴也問可不可以讓他試試。


幸好他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笨手笨腳,每一次當他成功在岩壁上採到藥草、在深水潭裡捉到肥美的鱸魚、甚至是砍下一棵樹,都非得要我好好稱讚個幾句他才甘心,我真是不懂……如此普通的瑣碎,為什麼還要看我的心情做事。


當然,我還是沒告訴他去世的人是我的師父,而不是父親。


「要下山做什麼,我並不覺得山下有什麼好玩的。」是啊,因為師姐下了山,我跟師父的生活就變得好寂寞,都是山下的那個世界不好,把師姐給吸引走了。


「可是我想讓大家看看我交到一個這麼漂亮的朋友。」


「誰跟你是朋友,應該是你死皮賴臉在這裡待著不走吧。」


「你是這麼認為的啊?」


我是沒有學會悲傷兩個字怎麼寫,但生氣……我總會寫。


踱出門,我頭也不回的走了,留下那煩人的傢伙在屋裡。


師父都已經葬了三天,他還不走,也不還我個清靜。



不知不覺,我走到那個跟他第一次見面的那個瀑布旁。


都是師父常常把受傷的小動物撿回家養,我才會也把那煩人的傢伙扛回家。


師父應該要教我只能撿動物,不能撿人。


「跟我下山好不好?」


又跟來了!


「我才不……」一轉頭,話才剛到嘴邊,就看見他拿著我的劍,還有師姐給的袍子,這傢伙原來早就知道了,可我還是不想下山,尤其是跟這傢伙一起下山。「你把東西還我,再怎樣我也不下山,我討厭下面的世界。」


「可是我不想一個人下山啊。」


「我可以叫黃姑送你下去。」


「黃姑?」


就算他什麼都知道,我確定他不曉得黃姑的存在,那是師姐以前救回來的一隻小老虎,很聽我和師姐的話,現在也當媽了。


我朝著瀑布後方吹了一長聲口哨,迴盪在深山中的吼聲久久不散,厚實腳掌踏在泥土地面壓碎枯葉斷枝的聲音越來越近,等到一切聲響靜止時,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隻巨大的山老虎,黃姑。


「……老虎?」他可是嚇得愣住,山老虎的體型約是一個半成人高,重量也自然有一定的份量,連師父都說要是跟山老虎對決,也不一定會贏。


黃姑吼了一聲,似乎看出我在煩惱什麼,逕自走到那傢伙身邊用尾巴掃著他的手掌,又用巨大的前爪推了他,催促他快下山。


「我真的不想一個人啊。」黃姑又再吼了一聲,他手裡的白袍和劍也跟著掉下,我走過去拾起,他似乎還不死心,直嚷著他不想一個人。


「你的傷早在幾百年前就痊癒,早該下山了。」見我皺眉,黃姑撲了上去,啣上他的腰際,頭也不回的跑了,真是有人性的山老虎,知道我想把他扔下山。


「那、那我留下來陪你好不好!?」


人都被黃姑叼遠了還大聲嚷嚷,真是惱人。




夜晚,很安靜。


平常時候我根本沒法好好睡,除了師父在半夜若有似無的咳嗽聲之外,還有那傢伙製造出來的窸窣聲。


他似乎也睡不好,常常到了半夜就一個人坐在門口看著月亮,還拿著樹枝在沙地上畫畫,畫完似乎不滿意,用手掌使勁的磨掉,嘴裡還喃喃念著『他一定不會喜歡』之類的話。


有些惱人……



我非得想他做什麼!


『咚。』


有人進來!?


「我說你這傢伙……」


不是他,是黃姑,嘴裡還叼著一幅畫軸。


黃姑琥珀色的雙眼直盯著我瞧,像是急著要我打開似的用前爪推著我的身體。



──祕林白衣,切莫悲哀。
──拾衣舞劍,勿染紅塵。


一名白衣少年在畫右上方的懸崖上舞劍,似乎要飛起來似的……



「這算什麼!」臉上滾燙的液體,在寒冷的夜裡感覺格外刺痛,黃姑看著我流淚,上了床依偎著我,靠在她溫暖的龐大身軀裡,就像得到了母親的關懷,在那一刻,心有點痛。「為什麼執意要帶我下山,我拒絕了又遷就我……」


那時候,我討厭我自己的心口不一。


黃姑蹭著我放在床邊的白衣和劍,似乎要我跟著那人下山。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


黃姑對著畫軸低吼了一聲,在那懸崖下,有一間小廟……





「喂……」我開口想叫他的名字,卻發現我從沒問過他這個問題,他知道我叫莫哀,我卻不知道他叫什麼。


黑暗的破廟裡一點人的氣息都沒有,有些失望……


我看著身上白色的袍子在微弱月光下閃爍著珍珠般的光澤,開始懷疑這顏色是不是真的適合我,說不定我根本沒有像師父、師姐所想的那樣灑脫,他們一直這麼認為,我也順著他們的意思,只是到最後那是不是真的我,我已經不知道了。



布滿蜘蛛網的供桌顯出神像的孤寂,這小廟蓋在這種地方,理所當然不會有人來侍奉。


我瞧著神像出了神,直到手掌碰上溫熱的濕粘液體。


是血……


「莫……」是那個人,他就在這裡,可是我卻感覺不到他,桌上的血跡還很新,而遮住大半月光的烏雲散開之後,映入眼裡的,是滿地四散的血跡。


「你在哪裡,出個聲音好不好!」


「神像……後……」神像後方是嗎。


神像後方,只有一道被砍的支離破碎的木門,木門後方,是全身沾滿血跡,臉色死白的他。


那時候我才發現,生跟死所隔的距離其實很近,只是這種感覺在師父死的時候我完全沒有察覺,也許是因為早有那個心理準備。可是面對他,我一點準備也沒有,在我印象中他應該是成天弔兒郎當的閒晃著,嘴裡哼著不知名的小調,有時興致一來還會開開玩笑的人。


那現在呢,成了這副活死人樣。


我想起了……剛見到他時,他的手臂滿滿的都是血。


他過得並不輕鬆,只是面對一個不認識他的莫哀,他沒必要武裝自己。


「我警告你,不能死啊,名字都沒有告訴我就想死嗎!」


「不要穿那身衣服接近我。」


「!?」他舉起劍,銳利的劍鋒指著我的眉心,讓我重心不穩向後倒去。「你做什麼?要死在這裡嗎,我不是神仙,沒辦法把你變到山上去啊!」


「搭上我,你就髒了。」


「你囉不囉唆!」


「你還是別下山的好,回去山裡吧。」


我不想理他的胡言亂語,只知道我如果再不救他這一次,以後就別想再見面了。


「你、你做什麼!」


「脫衣服啊,你要我別弄髒這衣服,我就脫了它,這樣就能再把你扛回山上。」


「不要鬧了!」


「還叫我不要鬧,你傷口感染了,燒得利害,到底是誰在鬧啊!」


他扔了自己的外袍過來,說什麼山上冷,別打赤膊。其實也幸虧天氣冷,他的血液凝結得快,只是傷口太深,甚至比第一次見到的那一口還要深,幾乎刀刀見骨,我不知道他是怎樣撐到現在的。


到了山上小屋,我還是得給他作一些縫合的處理,看這傷不出個把個月是好不了了,天氣會越來越冷,血液凝結是好事,發燒感染就是件非常不好的事。


「你比我父親還麻煩。」


「父親?到現在你還不對我說實話。」


「好啦,我師父啦。」


我們就這樣一邊聊著天,一邊縫著他的傷口,他眉頭都不皺一下,比我想像的還要堅強好幾倍。


「名字,你沒告訴過我你的名字。」


「你沒有問啊,而且……我希望你可以親口問我。」


「什、什麼親口啊,你告訴救命恩人名字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吧。」


「原來我們兩個連朋友也不是,只是傷患跟救命恩人的關係……」


「就做朋友嘛,有什麼難的!你到底叫什麼名字!」突然有些惱怒,想把他身上的縫線一次抽光,讓他痛死算了,雖然他可能不會覺得痛……


「你沒有看出來啊!?我以為黃姑拿那幅畫給你看,你就知道了。」


「哪裡啊!?」我從枕頭旁抽出那幅畫打開,靠在他身邊質問他,只是我們這姿勢……似乎有些奇怪,我跟師姐從沒那麼親近過。


「識字吧?」


「你這不是廢話嗎!」


「那,你看。」他指著畫裡唯一的十六個字。「切莫悲哀、勿染紅塵。」


「……唔,你叫染塵啊?」他看起來似乎樂翻了,直拍著手說我真聰明,但聽起來像是在諷刺我的愚笨。「女孩的名字。」


「喂,你很沒禮貌!」


我還忘了問他傷是怎麼來的,可是不曉得為什麼,提不起勁來問他,總覺得跟他聊一些天南地北的趣事,比聊他的傷口來源要有趣的多。


染塵似乎從年紀很小的時候就在江湖上闖蕩,他所見過的事物沒有一樣不是千奇百怪的,聽他這麼一說,我似乎也對山下的世界感興趣,只是我還真怕如果他沒跟著我,只有我一人下山的話,一定會像個笨蛋似的乖乖被人騙。


「你被人騙走就不好了,我會很難過的。」


「你說這話還真奇怪。」


「不奇怪啊,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當然怕你被人拐跑啊。」


「這更奇怪,我又不是你老婆。」


「……那算了,我要睡了。」


「我還沒聊夠啊,你才講了一點。」


「我是重傷的病患,你這沒良心的大夫還不讓我休息。」說完,他一個轉身捲了被子就面對著牆不理我。


「你睡了床我要睡哪!」


「自己想辦法啊,難道你師父重病躺在這你也跟他一起睡這裡的嗎!」


之前我都是打地舖睡的,可是……我就覺得這床現在是我的啊!




嚴冬降臨,山上早在前幾天就開始飄起皚皚白雪,門口雪堆從來沒融過,好一陣子前儲存的食糧只有一人、三個月的份量,現在多了染塵就得減半,只剩下一個半月的食糧。幸好有黃姑在,她知道這屋裡頭多了一個人,把一頭剛獵到的雄鹿給了我,若是省一些,大約可以再撐個十天八天不成問題。


只是不能有了食物就不去打獵,所以我把雄鹿的肉處理好之後,又背起了鐵矛,趁著早上幾個時辰不會下雪,到山林更深處碰運氣。


「你要去哪?」染塵從被窩裡探出頭來,這傢伙昨天又因為翻來覆去的極差睡姿,好不容易才癒合的傷口又裂了幾道,把我氣個半死。


「打獵,你最好給我乖乖躺著,要是再讓我看到傷口裂開,我砍了你的手臂。」


「那麼兇啊。」他咕噥了會,不用想一定又是在抱怨。「我去打獵就好啦,你天天照顧我很累的。」


「不用了,你還要我把你扛回家嗎,再扛第三遍就殺了你!」


「好吧……那你別忘囉,等我傷好了,你就輕輕鬆鬆待在木屋裡享福,等我來養你吧!」


「……?」這句話著實有些奇怪,什麼養不養的,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我發毛。「算了,隨便你吧,你別再跑了。」


「不會,我就在這裡等你回來。」




天氣不好,當然能收集的糧食也跟著減少,雖然不多,但能過一天算一天。看看頭頂上那一點都不炎熱的太陽,也該正午了。或許早上吃那麼點東西對染塵來說根本不夠,即使他從不喊餓,我也曉得對於他那種在山下大城市裡過慣的人來說,每天粗茶淡飯而不是大魚大肉的吃,一定不滿足。


離家沒多遠,我嗅到一股熟悉而又血腥的味道,怕是染塵的仇家又找上門。


「染塵!……妳……」我怕染塵出事,想也沒多想就推開了門,但是眼前的景象,卻是我怎樣也料想不到的。


是師姐。


她手裡拿著的,正是我們以前從一座山洞裡發現到的詭異兵器,四條尖硬的鋼線,兩端都分別繫著圓錐狀、兩邊削薄的鐵器,那時師姐只是輕輕一碰,就在手指上畫下一道很深、卻不寬的傷口。


很深、卻不寬的傷口……


「師姐,是妳在追殺染塵嗎?」


「罪人不應該活著!」那真的是以前的師姐嗎?現在的她眼神冰冷,沒再像以前那樣充滿關愛。「莫哀,走!離他遠遠的!」看見我護著染塵,也許師姐還念在和我有師姐弟關係而停手,只是染塵身上的舊傷口再度崩裂,也新添了不少被劃深的傷口,我衝過去擋著已經昏厥的染塵。


「不要殺他……」


「他殺了我全家!」


「不可能,染塵不會做這種事……」我所認識的染塵,永遠都是笑著的,怎麼可能會殺人?


「如果兇手不是他,他沒有必要不還擊!」


「可是染塵他……」


「莫哀,讓她下手……」染塵醒了過來,額頭上沁出冷汗,但是他說的話,讓我想為他辯解的信心失了一半。「我……我剛出江湖時鑄下大錯,她來報仇也是應該的。」


「你不會殺人,你不會!」我知道自己沒辦法完全擁住他修長的身體,但我就是想保護他。


「莫哀,讓開!我不想殺你!」


「染塵……染塵他改了,他現在是個好人!」


「你沒有下山過,自然什麼都不知道,要是你也跟著我下山了,就會知道這傢伙在外頭的名聲多壞!」


師姐從來沒有騙過我,而這一次我同樣也不會懷疑師姐……


「我名聲壞又如何。」染塵冷笑了一聲,抬起頭望著師姐,那個時候我突然發覺到眼前的這兩人,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美好。「我早該想到,鬼泣就是莫泣,虧莫哀常說他的師姐是多溫柔的一個人,結果還不是投靠鬼家門,這不算背叛師門嗎?」


「鬼泣?師姐……妳下山到底是在……」心好痛……為什麼他們非得要這麼互相殘殺。


「報仇!」師姐狠狠瞪著染塵,手裡的尖錐伸出,她刻意忽略我的存在,眼裡就只有復仇。「我是為了報仇才活到現在,所以我說……莫哀,你太單純,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幸福長大。但是我不同,我眼睜睜的看著家人被你身後的敗類硬生斷喉,叫我怎麼嚥得下這口氣!?」


從來,我就沒有見過那尖錐真正的被師姐完全使用,直到今天,我才發現不只是劃破手指那麼簡單。染塵因為那尖錐受了很多苦,更沒有躲避師姐的攻擊,那會是多大的傷害,我不曉得,也不敢去想。


我抱著染塵左躲又閃,四道凌厲的尖錐不斷朝染塵的眉心、胸口、喉頭攻去,如果這一次我沒趕得及回來 ,或許染塵就會離開我,永遠離開我了。


師姐的身體沒有移動半步,更由於她慣用左手,我猜不出她將會擲出何種尖錐路線,看著每一到尖錐狠狠的嵌在牆上,再快速的收回,不過一眨眼的時間,身後的泥牆已是面目全非。


我想帶著染塵逃,可是逃不了,有四道招招致命的血路封著,我們哪都去不了,而且……我真的不想死。


『鏗。』


師姐突的收回尖錐,似乎是被我的動作給震驚了。


「莫哀不要……不要拿劍跟你師姐鬥……你們是同門,不要這樣子。」染塵緊握著我的手,似乎被他握住的地方全都鬆懈了下來。「我從來沒還手,是因為我愧疚。如果你為了我而出手……我會傷了你師姐。」


四道尖鐵錐,碎了一道。


「她要殺你。」


「我不在乎,錯的原本就是我,我不該衝得太快,不該急著打響名號……唔…………」


鋼線從我臉頰旁劃過,而繫著尖錐的那一頭,筆直鉗進了染塵的左肩,血液沒有預期中的大量噴出,只是像條紅絲線般的從襯衣裡慢慢沁出。


「我不想再浪費時間,拖的越久,我越下不了手。」師姐她……哭了?「莫哀,你知道嗎,如果我現在將尖錐抽出,他會大量失血,你只能慢慢看著他的血在你眼前流失殆盡。之前我下不了重手,因為……他說他願意照顧你一輩子。」師姐緊握著拳,堅硬的鋼線劃破她的手掌,陪著她的淚滴滴落。


「……」我看著染塵,他閉上了眼睛,白色的襯衣加上因重傷而失去血色的臉龐,感覺到他離我更加遙遠,甚至只要那麼一步,他就跨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可是父母之仇不能不報,這就是我的痛苦,他們滿是鮮血的手死命抓著我的裙角,還用怨恨的眼神看著我,告訴我他們有多恨,那一年冬天下的……是紅雪,而不是皚皚的白雪,你沒有背負著報仇使命,可是我有;你有冤冤相報何時了的遺言交代,我卻沒有,我所擁有的只有報仇、還有殺……」


「師姐……」我知道,染塵不會回來了。「殺了我,然後把我跟染塵葬在師父的墓旁,我要永遠留在這裡,不想下山了。而染塵……既然命都償給了妳,妳可不可以不要再恨他?」


「我、我不能殺你……你是我師弟……」


「但是師弟永遠不想下山,師弟想把在山裡十幾個快樂的年頭帶在身邊,現在的師弟沒有了染塵,很孤獨。」


「……莫哀,你不要這樣說好不好。」


「師弟不恨師姐,如果師姐殺了師弟,師弟會很感激……如果下不了手也沒有關係,請記得一定要把師弟和染塵葬在一起,葬在師父的身邊。師父的墓就在山後那百年冷杉下,師姐知道的,我們小時候常去那比賽攀樹……」





人常說不要悲傷、不要難過。


可自己真正碰到了,那又如何告誡自己不要悲傷和難過?




仍舊是冬天,下著皚皚白雪的冬天。


師姐了了心願。


我跟染塵……最後也就這麼的在一起。


雖然跟師姐處在不同世界,但人生存的方式不同,我有我自己的生存方式,就是染塵到哪去,我也到哪去。


以前他老愛跟著我,現在我也要跟著他。



莫哀莫哀,切莫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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