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憑愛,無法存活。
一個沒有愛的世界,只存在著侵略者與被侵略者兩種角色。
有時候覺得很煩,彼此爭奪下去,到底是為了什麼,只為了失去而進行侵略嗎?
這沒有意義吧!?
「別再想那些無所謂的事情了。」從後方伸出一條手臂,將我攬回枕上,胸口又再度貼緊那與我身形構造無差別的軀體。「休息時間剩下一個半小時,你難道就不能把戰爭的事情先拋到腦後去嗎?」帶著笑意的口氣,他似乎很輕鬆。
但是這種時代,到底還有多少人能像他一樣樂觀?
「身上的傷根本就還沒養好,而且血庫的血我們傭兵根本就沒有權力去登記領用。」目前只有政府機關能夠儲血,而那些得來不易的預備血漿是讓受傷的達官顯要做為備用之途。反倒是我們這些隨處可見的傭兵,血流得再多,也不會有人知道。
「要那些血幹嘛!我的身體有差成這樣嗎?還是你覺得我因為受傷所以昨晚做得沒有以前努力,你不滿意,嗯?艾斯曼?」說完,他將手伸進被褥,握住兩人身為男性都該有的生理特徵緩慢套弄著。「不然再來一次吧……我會努力在一個半小時內就解決的。」
「你為什麼會想到那邊去!?」我拍開他的手,再次為他的隨便而生氣
我不覺得被砲彈碎片刺進身體是小傷。
勒布爾,是我剛進傭兵隊的時候遇見的傢伙,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偷閒。但是在傭兵隊裡,只要被抓到在偷懶,便會關上三天禁閉,三天內只有水喝。
那時候,我因為還是個菜鳥,除了操練之外,理所當然被分派到最輕鬆的看管工作,禁閉室就是我負責的區域,只需要把押解官遞過來的懲處文件蓋章以示監管負責。禁閉室裡有一兩枝碳筆,是為了幫關禁閉的人打發無聊時間所特別放置的。不過連睡覺都沒時間了,當然不會有人刻意去動那些碳筆,不然拿它來自殘倒是個不錯的選擇,死了也好辦事。
那時候最常被押進來關禁閉的人就是勒布爾,他被押進來的次數,光看我跟他的熟悉程度便能知曉。而每次只要他被關禁閉,不是在想事情就是拿碳筆在牆上塗鴉。每次他一離開禁閉室,我就得往裡頭的紙盒裡多添加幾根碳筆。
但是後來衍生出的這種肉體關係,並不是關禁閉的時候發生的。
每個傭兵小隊約有十到十五名的成員,每個人都是當完為期兩年的新兵之後,才能接受野戰實練測驗,這時候才算正式被編入傭兵隊。而傭兵前方的附加頭銜,例如機動傭兵、醫護傭兵、野戰傭兵……等等,便是我們在傭兵隊的階級之分,當然什麼階級都沒有、最低下的一個職位,便稱作普通傭兵。
所謂普通傭兵常常都是在實戰的時候最先被派遣出去的小隊,我和勒布爾,就是在這個小隊裡掙扎生存著。我真的不知道勒布爾會看上我,唯一有的記憶除了他關禁閉的時候常常碰面聊天之外,還有一項,就是我剛被編進普通傭兵隊的那天晚上,勒布爾找了個理由,約了我到泥沼邊,差點他就強暴我,但幸好他打住了,不然現在我應該也不會和他在一起。
從那天晚上之後,我是厭惡他的沒錯,但日子一久,加上同袍間的作弄,我和勒布爾便莫名其妙地走在一起。他說我都不知道,當看見我被編到他這一小隊的時候,他心情是進傭兵隊以來最好的一次。
我相信我是因為太弱才會遲遲無法升遷,但是勒布爾不一樣,他的射擊命中率以及預測敵營動向的能力數值都很高,卻往往在升遷測驗的時候敗下陣。最後,他乾脆連報名都省了下來,自願做個永遠的普通傭兵。
他說過很多理由,譬如是『普通傭兵可以衝第一,看敵軍子彈跟下雨一樣射下來,多刺激啊!』、『我才不要去跟別人爭那什麼升遷,一堆人擠著要往上爬,難看死了!』
不過他說過的其中一個理由,我不免覺得好氣又好笑──『因為我算準某個叫艾斯曼的傢伙一輩子都只能待在普通傭兵,所以我自己也一輩子當個普通傭兵算了,不然艾斯曼要是怎樣了我會很苦惱的。』後來他又補了一句『我算的通常都很準!』,雖然他講完便興起旁人的哄堂大笑,不過我心裡……還是有些特別的感覺。
***
除了戰爭和開同袍之間的玩笑之外,我們普通傭兵最熱門卻也最隱密的話題,便是白森林。
據說,到了降下大雪的冬天,白森林便會出現於某座山脈的內部,在那裡,沒有戰爭,也沒有失去。
有的是未被生化武器所污染的純淨水源和泥土,一片的寧靜祥和。
因此,找到白森林便成為眾多傭兵的夢想之一。
但普通傭兵的行動受到限制,我們最大的福利僅限於每人發一組小帳棚用具以及五小時的睡眠時間。至於三餐的解決方式,只能靠身上攜帶的濃縮乾糧,一有時間便扔個幾粒進口咀嚼了事。至於說要找其他時間去找白森林,那根本就是癡心妄想,大家都知道只要跨越區域傭兵所畫的分界線,下場一定是被不知道躲在哪的哨兵當場擊斃。
「最近一次看到白森林的出現是在五年前吧,就在眼前不遠處的山脊。」清理槍械的時候,勒布爾靜靜說著,眼神望向遠方高聳入雲的巨峰。「我還記得,那個人哭了,他大喊著『白森林!是白森林!衝過去我就解脫了!』,但夢想跟現實往往差距很大,他一隻腳才跨出分界線,就被哨兵給轟成一團帶著破碎兵服的血塊。前一秒還那麼有生氣的人,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就變成……好像小時候在牲畜屠宰場裡會看到的肉塊,那種從胃部湧上來的不適感我到現在還忘不掉。」
「你是說,就在這裡?」曾經在這裡的白雪地上,有著被擊碎的屍塊。
「是啊,這景象,還有那座山……剛剛我下運輸卡車的時候還嚇一跳。」勒布爾忽然又想到什麼似地苦笑著。「喔,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跑去送死的啦。畢竟白色森林要下大雪才會出現,你也知道,這幾年世界哪個角落不在戰爭,大自然早就被我們氣得連雪都不想下了……因為雪很乾淨啊,要是降下來,不管落在哪裡都會變髒。所以,看得見白色森林才有鬼!」
「只有現在我才覺得你是讀過大學的。」現在哪個人不是連中學都沒畢業就被抓來當兵,勒布爾就不一樣,他是因為父母親遭受砲彈襲擊過世,他自己無法獨立金援政府,某天就突然被讀了三年多的大學開除學籍,爾後強行編入軍隊,如此而已。
「嘿!大學生就是不一樣吧!」他轉過頭來,露出一個自信滿滿的笑容。「不過最主要原因還是……我不想扔下你一個人跑去送死就是了。要死應該也是你先死,失去的感覺我自己體會就好了。」
「不要再幻想那些有的沒的事情!」我右腳一伸,踢掉了他的板凳,他整個人跌坐在地上,還轉過身鬧脾氣。「三十八組對四十二組,目前是我贏了!」我指的是槍枝,每一枝新配給的步槍,都必須做完全的清理,上頭派給我們一百組零件,能夠組一百支步槍,在清理之後,還必須做組裝的動作。
「咦!你怎麼可以趁我在認真說話的時候偷偷趕進度!」
有時聽其他同僚說,勒布爾真的很聰明,人家關禁閉可能三天都待在裡頭發呆或是補一頓難得的睡眠,勒布爾不是,每次看到他從禁閉室出來,總覺得他又成長了一些,不曉得那三天裡頭,他到底是在想什麼。
但是對我來說,他再怎麼長,在我面前還不就那種嘻嘻哈哈的樣子。
能嘻嘻哈哈也很難得吧,其他小隊裡的人有很多都得了心病,所以每個月例行的侵略活動,衝在最前頭的普通傭兵通常都是受不了孤獨以及陰鬱的軍營,而亟欲一死求解脫的人。
時間真的能夠將一個人折磨致死,在軍營待久了,除了黑色、深綠色、深藍色,再沒有其他的顏色能夠形容這個鬼地方,尤其是像現在這種地方,生長著醜陋的暗土色樹木以及濕粘的青苔,空氣中還能隱約嗅出腐爛屍體的臭氣,也許是人類,但我們比較希望那是生物,起碼還能說服自己這裡以前也是有小動物在這裡快樂生活著的。
不過勒布爾為我們小隊帶來不少生氣。在長官面前,我們都是板著臉,依命令行事;但是當上頭分配了勤務下來做的時候,小隊被帶到一旁圍成一圈低頭默默做事,勒布爾不時便會發出一些聲響或是竊笑聲,舒緩緊繃的氣氛。
侵略活動大約是每個月一次,但敵方可不會遵循這種模式。
這片森林雖然沉默得令人厭惡,作為軍事要塞卻是絕佳地點,所以這便成為我們和距離最近的某個國家的爭奪開端。
就在夜晚,敵軍的攻擊便如在空中呼吸的骯髒氧氣那樣,蔓延開來。
───「第一到十普通小隊前方整隊,一、二機動小隊左側,三、四機動小隊右側,野戰小隊後側待命。」
如機械班的指示口令由頭盔兩側的接收器傳進耳中。這種頭盔只能接收指令,並沒有安置回話系統,對於我們傭兵來說,只能接受指令,沒有反駁指令的權利。另外還有個功能,頭盔裡有精密的偵察系統,目的是偵測佩戴者的腦波活動,一但腦部停止活動,那一塊微小的晶片也將失去效用,如此一來就算敵軍撿拾我方頭盔,也不用擔心他們會聽到我方所發出的指令。
隸屬於第四小隊的我們,站在第三小隊後方。前方的第三小隊無法穩定下來,他們的情緒已經急躁繃緊至臨界點,看得出來他們這次衝出去……可能再也回不來,他們也沒人打算活著回來。
───二、四機動小隊,三人配備一組榴彈砲。」
───「一、三機動小隊……」
───「其餘……」
機動小隊……那不甘我們的事。
其實普通小隊只要衝出去,將那些廉價子彈發射完畢,能擊中多少敵方就算多少。也就是說命令只需要聽一開始的那幾句就好了,反正後面所說的武器分配,永遠輪不到我們。
───「最後,請注意頭盔。完畢。」
還有最後一點……頭盔。
我們是不能被生擒的,萬一敵方留下我們一條命又搶走頭盔,那麼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就地自決。
「艾斯曼。」預備起身的時候,勒布爾拉住我。「一定要活著,少條手臂缺條腿都沒有關係,只要活著就好,要是死了,什麼有可能發生的事情都會變得不可能。」
「你說什麼?」還沒辦法消化他說的話,他塗上黑色油墨的臉便湊了過來,也許親吻過後會從油墨裡吞下不少的鉛毒,那也算了。「我們是第四小隊,不是第三,你不要說那種莫名其妙的話。」
「總之活著一定有好事發生,你也要跟伊凡、貝爾、伍德他們那樣說,知道嗎?」
「喂!以前突襲的時候你都不會說這種話,為什麼……」
───「普通小隊,前進!」
後方一擁而上的人馬將我倆衝散,我顧不得其他人口裡所喊的那些『衝啊』、『殺』。
那都不是我要的。
我不要為這種國家戰死!
我不要淪為權力鬥爭下的無名屍……
我不屑將我的名字刻上陣亡紀念碑!
我也不要在戰死後得到什麼為國捐驅的殊榮!
更不要那長官們偽裝出來的悼念以及從他們骯髒的口裡所禱出的悼辭!
最最不需要的,是偽裝出來的純白十字架。
「勒布爾──勒布爾──你聽到回答我啊──勒布爾──」
突襲的時間感覺上很長,但戰後統計報表出來,其實只有八小時。
我方勝出,但也賠上了超過半數以上普通傭兵小隊的性命。
在臨時醫護站裡,我沒有見到勒布爾。
不要告訴我他死了。
「艾斯曼……」
「伍德?」熟悉的聲音在身邊響起,我就相抓住浮木的溺水者那樣四處搜尋著。從一進醫護站到現在,我完全沒看見半個熟識的臉孔──也許有,只是他們太過於模糊我認不出來罷了。
「這裡……你左邊。」
「伍德!」不曉得是被什麼武器削去大半肚皮的伍德,像是在等我似的,死也不肯闔眼。
「勒布爾……讓我把這個給你……」伍德緊握的掌心裡,有一小塊亮著藍色光芒的晶片,是頭盔裡的偵測裝置。「勒布爾……他去找白森林了……我們一直在策劃要去白森林的路線,他很高興終於有機會能逃出去……」
「他還活著!?」如果人死了,晶片是不可能還會亮著藍光的。
「當然活著。他原本……要來找你,是我把他攔下來的……因為只有他最可能找到白森林,我告訴他讓我來找你,讓他把偵測裝置給我,卻沒想到分開後,我一個不注意就被……」
「不要再說了,你需要休息。」
「不……我一定要說。我們這些進來軍營的,從沒想過能活著回去……但是你不一樣,你雖然不多話……卻讓我們覺得你還帶著希望,你夠冷靜……也跟勒布爾一樣聰明……如果可以……我也想去白森林……」
「你現在馬上好好休息,我讓他們來幫你打嗎啡止痛……」
「沒有用的,我知道你只是在安慰我,嗎啡哪可能用到我們普通傭兵身上。」
「伍德……拜託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在這種地方。」知道勒布爾還活著我固然高興,但是伍德也是我的好朋友,是勒布爾介紹我跟他們這群人認識的,我還記得伍德這傢伙最喜歡的就是嚼野草根,他說他的祖父祖母都是有名的中藥師,所以沒有一樣的藥草他不知道的。
他還讓我吃過一種很辛辣卻能提神的葉片。
「艾斯曼,我相信的,相信白森林的存在。」彷彿不曾經歷過先前的戰役,伍德的眼裡盡是溫馨,就好像圍繞在身邊的不是一個又一個的重傷患者,而是成堆的烤火雞。「你一定能去白森林,我也很想去……想去白森林……」
「伍德……伍德?」
伍德死了。
四周圍盡是缺少肢體的士兵在痛苦呻吟著,有個人甚至腦殼外翻、流出些許白色的腦漿,卻無法即刻死亡,他就這麼望著我,眼神像是在向我尋求解脫。
那些帶著絕望的嚎叫,一聲聲進不了我的心。
我站起身,俯視著才剛氣絕的伍德,我知道我在哭泣,但我什麼都聽不見……
只是痛,我只能感覺到體內每個器官都在叫囂著苦痛。
聽覺,便顯得不重要了。
當我拿著伍德頸上的項鍊走出醫護站的時候,落在我肩上的是幾片雪花。
……雪花?
下雪了……
但就如勒布爾之前所諷刺過的,純白的雪花飄落至地面時,馬上就會被戰爭的煙灰所污染而不復它美麗的容貌。
可是我知道,落在伍德項鍊上的雪花,是我這輩子看過最美麗乾淨的東西。
兩名慈祥的老者站在穿著筆挺軍裝的伍德身後,那是伍德入伍前所拍的一張照片。
『……我會活下去的』我這麼對伍德發誓著。『我一定會!就算勒布爾沒來接我,我也會撐著一口氣,帶你去白森林。』
後來我知道那時候失去聽覺並不是我的幻想,而是因為目睹過多大腦無法承受的畫面而產生的暫時性失聰。
一兩個月過後,我便恢復了聽覺。
因為知道勒布爾還活著,我沒多大難過,但讓我真正心痛的,是那條伍德的頸練。
每每想到照片裡的長者,我總是在發呆。
沿襲了勒布爾的惡習,我也常被抓去關禁閉。但是我發現在禁閉室裡,勒布爾留下了一些東西。
那是有關白森林的訊息,而且只有我和『前第四小隊』的人才看得懂得的信息。原來勒布爾以前那些玩笑話和動作,都不是鬧著玩的。
勒布爾把他對於白森林所知的一切,全都用暗語寫在牆上。
我開始更加珍惜晚上不多的睡眠時間,因為只有在夢裡,我才能看見勒布爾和伍德站在白森林的入口迎接我的到來。不是我不和重新編隊的第四小隊合作,而是新成員恰好就是勒布爾他們所唾棄的那種人──一心一意只想升遷,不顧他人的死活。
既然他們是這種人,我也沒必要告訴他們白森林的事。
即使每次的突襲我都只有一個人,沒有同伴,我也不在乎,我有方法能保護自己。憑著以前大家教我的一些技倆,我能輕鬆地讓自己隱藏起來並成功擊斃敵人。反正多殺幾個是幾個,只要我自己還活著,眼前死的是誰都沒有差別──反正我在乎的人,都不在這裡。
換做以往的我,也許沒有勇氣扣下板機將子彈打進人體。但現在,望著勒布爾留給我的偵測裝置,只要它還是亮著藍燈,別人怎樣我都無所謂。
眼前我所能看見的,只有那些把殺戮二字放在眼裡的生物,並不是人類。
他們是為了殺戮、升遷而扣下板機,我只是為了自己、為了勒布爾、為了伍德。
還有──為了自由。
不想在這種你爭我奪的世界裡生存,這個空間不適合我。
夜晚閉上眼,我都會想到勒布爾說的那句話:『一定要活著,少條手臂缺條腿都沒有關係,只要活著就好,要是死了,什麼有可能發生的事情都會變得不可能。』
兩年後的冬天,軍隊又再次回到這個地方──勒布爾失蹤、失去大家的地方。
「聽說你這次戰役過後,很可能會升遷到野戰傭兵喔。」說話的人是比特,是個笑面虎,我知道他雖然表面上對任何人都是謙恭有禮,私底下卻是找機會探刺弱點,以藉此踩著別人的腦袋往上爬。之前有幾次突擊也是一樣,如果我不是習慣獨自行動,只怕也被他當成擋子彈的人肉屏障。
「如果你想升,我把機會讓給你。」我厭惡他跟在我後頭那種鬼鬼祟祟的動作,一下拍肩一下搥背的,真恨不得一槍打穿他的胃,讓胃酸在他的體腔裡蔓延,渡過如地獄般的十五分鐘後,張著恐懼的眼神死去。
「啊,我沒那個能力嘛!」
鼠輩,有自知之明就好。
但是這次不同以往,我們還來不及接收由頭盔傳來的指令,超過四分之一的軍營隨即被移為平地。
敵方握有高度毀滅性的武器,他們已經開始進攻了,我卻只從頭盔裡的接收器隱約聽見,那些長官們在抱怨政府撥下來的經費不夠讓國防部研究更新的毀滅性武器,所以敵方才會攻擊得我們束手無策。
難道沒有金援、沒有武器,就什麼都不會了嗎?
伍德、貝爾、伊凡,還有勒布爾,他們作戰都是用腦子的,也能花費最少的子彈來擊退敵人,但是只有我們幾個聰明沒有用,因為你們只想要別人來保護你們,少了我們你們便無法自保。
我脫離第四小隊,走向第五及第六小隊的分界線,找到了佈滿岩石坑洞的隱敝處,這個地方也是勒布爾寫在禁閉室牆上,特別註明『限於晴天的安全場所』。在這裡,能夠利用陽光照射在岩石上所產生的光影巧妙隱藏自己,不管是敵方或是我方,絕對不會將戰場移至這個方向,因為太過於明顯,但他們卻忽略了勒布爾所提到的岩石影子。
所以,我可以安心的朝下方的敵軍射擊,而不用擔心會有人注意到我。
「放下武器!」
「!?」
正專心注視敵軍一小隊伍時,忽然有人從後方捂住我的口鼻,並掐住頸子,讓我動彈不得。
可是那聲音……
好像……
「是我,勒布爾。」
「……勒、勒布爾?」難以致信地回過頭,的確是他。他留長了那一頭金髮,臉上只剩下些許鬍渣,看起來比以前俊美很多。
「再半小時,陽光就會消失,消失後我們再等半小時,將會有暴風雪,血紅色的暴風雪。」
「你怎麼知道?」我緊抓著他的胸口,即使他穿著的是敵軍的野戰服。如果他是敵軍的人,要來射殺我,也無所謂。
「是白森林,那裡有方圓幾百公里的氣候資料。你兩年前應該也察覺到飄了一點雪吧,這裡的飄雪期就快要到了,如果沒有長年住在這裡,是不會知道這件事的。」
「所以你不是敵軍的人?」
「艾斯曼啊,你怎麼這麼天真!」他捏緊我的鼻子,露出苦笑。「落到敵軍手上那還得了,我可是費盡千辛萬苦才到達白森林的,那裡都是解放軍,有很多好人,我會帶你去那裡。吶,先換上這衣服,剛從屍體上剝下來的,還有點血,要有血才真實嘛!」他遞給我一套敵軍的衣服,讓我換上。
換上敵軍的衣服,這樣撤退的時候才不會被我方懷疑。
這時候我還一時忘記了曾經和勒布爾有過親密關係,滿腦子只想著要趕緊將敵方軍服換上。待我著裝完畢抬起頭,便看見勒布爾那種壞壞的笑容。
「又怎麼了?」
「剛才你換衣服的時候,真想把你壓倒在岩石上讓你想起來以前我們是怎樣要好的。」
「……你夠了。」
「伍德呢?」在等待的同時,勒布爾問起了『他們』,那些友人。「他帶著我的偵測裝置說要回來找你。」
「……死了。」
「……」
「只有伍德一個人活著被抬回醫護站,但跟我說完話就走了。其他人則是在整理戰場的時候被發現屍體。」
勒布爾沉默了,我能感覺得到,勒布爾也在流淚。
不僅僅是眼眶,還有他的心,正因為失去同伴而淌著淚水。
也許是因為要離開了、要遠離了,心情異常地好,但最大的原因應該還是勒布爾,他現在就待在我身旁。而我甚至還有一種……伍德他們也都跟在身旁的感覺。
只有我們幾個,才是真正的朋友。
***
正如勒布爾所說的,當我們正要踏出森林時,開始飄起大雪,原本半空中的雪花還是白色的,但是一降落到地面上,便被地上的鮮血給快速染紅。
跨出森林後,我們站上一處高地,俯視著才剛結束不久的戰地。
屍體遍佈、硝煙四起,連空氣中都帶著濃厚的黃色火藥味道。
紅色的積雪像恣意生長的藤蔓那樣延伸至森林外圍好幾公尺的地方,又像是魔鬼的長指甲那樣包圍著整片森林。
在魔鬼的懷抱中安息,不曉得是幸,還是不幸。
「脫下軍服換上開斯米袍。」我們又往更高處走去,勒布爾在一處小岩洞裡拿出一包防水牛皮紙所綑綁的小包裹打開,裡頭是內裡棉衣和淡灰色的開斯米外袍。「白森林裡不歡迎軍服。我剛爬上這裡的時候,還嚇得整身脫光在這裡凍了半天。」
這時候我就有些擔心脫下衣服……勒布爾……
「勒布爾!」他將上半身赤裸得我撲倒在雪地上,這裡的空氣冷洌而清新,沒有山下那種惹人厭的硝煙味,但只有瘋子才會想在這種溫度下做愛吧!?
「唉,忍了好久真的受不了。」他垮下臉,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不過隨即便被我掛在脖子上的項鍊給吸引住了。「這是?」
「這是伍德的項鍊,是他和祖父母的合照。」打開項鍊的彈簧蓋,將照片轉向讓勒布爾看個清楚。「我答應他,要帶他來白森林。」
「……如果能把其他人帶來就好了,當初應該要說好每人身上都要帶著屬於大家的紀念物才對,萬一出了什麼事……才好安慰……」
「勒布爾!」
後方不遠處,有人叫著勒布爾的名字。
「迦納!」勒布爾朝對方揮著手,隨即,幾乎有一整群穿著和我們身上相同開斯米袍子的人走了出來,他們臉上帶著安逸的笑容。
看著他們,就好像剛才所經歷過的戰爭,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幻象。
「我說了,會把他帶回來的。我的伴侶,天真又傻氣的艾斯曼!」勒布爾笑著,卻沒注意到我無奈的表情。「喔,我們還把朋友的靈魂帶回來了,很抱歉你們看不見他們,但是這裡有其中一位朋友的照片。」
「他叫伍德。」
白森林,一個真正雪白的世界。
若你的世界裡降下了污雪,那請到白森林來,我們會張開雙手迎接你。
但前提是,你必須要有掙脫的勇氣。
當你重生之後,會發現,白森林──僅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