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搬進新宿舍的時候,那角落的一團黑影,是我的新室友。
一兩個禮拜以來的觀察,得到他很少說話的結論。原本宿舍將電腦桌規劃在靠窗的位置,他卻把自己那一張搬到角落,有時半夜起床上廁所,總是會看見那個角落發出電腦螢幕的光源,感覺有點詭異。
還有,他所有的東西有百分之九十都是黑色的,連繪圖板也是。
說到繪圖板,他也從不在意讓我看到他在畫的東西,內容多半是一些CG風景,但是畫風有些詭異。因為好奇,我從跟他借的繪圖素描本裡找到幾張貼了便條紙做紀錄的畫,根據他寫在畫旁邊的文字上網拜了估狗大神,才知道那些都是達利的畫。
除去不說話這點,我想他是個好相處的人,只是他什麼東西都喜歡黑色,總是會給別人一些不好的刻板印象。
我問他,要是別人光看第一眼就想排斥他該怎麼辦,他想了一會兒,揉著眼睛,似乎是我給他的問題太難而讓他感到疲倦想睡覺。
『沒有關係啊,討好人其實很麻煩。』
他有個聽起來很安靜的名字,康柏清,我都叫他阿康。
一開始聽到我這樣叫他,他只是懶懶的『喔』了很長一聲,問起他該怎樣叫我。
『李元峯,可是我沒有綽號什麼的。』
『那就叫你李元峯啊。』
『……』好、好吧。
「我覺得康柏清對你好好……」
「什麼鬼?」
阿萌,因為她看起來很萌所以班上男生叫她阿萌,因為坐我旁邊的緣故,她常murmur一些康柏清很帥啊、如果可以認識他就好之類的話。雖說這種行為可以和發花痴劃上等號,但是對我來說阿萌不像是發花痴,應該是癡呆之類的,因為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感覺真的很癡呆。
明明是那麼漂亮的一個女孩子,卻做出如此有違常理的事情真是令人難以想像,但就是發生在我眼前。
「他都會跟你一起來教室啊,沒課了也都會等你去吃飯還是回寢室的,感覺好好喔。」
「不然我介紹他給妳認識。」
「啊……還是不要好了,我會害羞,我這樣偷偷看他就好了。」
這女人是傻了嗎?
回到宿舍,我不經意向康柏清提起阿萌的事。他沒說什麼,隔天他去找阿萌借筆,然後……沒有然後了。
「李元峯。」他叫我?「你叫我去跟阿萌講話,結果她結巴啊。」
「……」
阿萌妳真的很蠢欸。
我想,阿萌對康柏清應該是崇拜多過於喜歡,雖然長相很萌,卻非常熱愛歌德龐克之類的音樂,無奈就算她想裝成emo girl,到最後還是很萌。所以總是一臉冷冰冰又非常適合黑色系打扮的康柏清,就成了她心裡想成為卻不能成為的指標。
「李元峯,康柏清就交給你了。」某天,阿萌輕輕拍著我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著。
「幹嘛幹嘛幹嘛講這種話。」
「康、康柏清他昨天突然問我說……你是不是有跟我在交往,看到他好像很難過,我嚇死了好嗎!當然連忙跟他說沒有。所以、所以我覺得他就交給你了。」
「喂,妳為什麼不會認為他那樣問,是想確定『妳』有沒有交往對象啊?」
「欸?對喔……啊唷,不可能的好嗎!我跟他又不熟……」
和阿萌白痴白痴的對話,真的會讓我的智商變低。
那天晚上,就在康柏清縮在他『陰暗的角落』畫畫的時候,我不曉得哪根神經接錯,竟然問他是不是想跟阿萌交往。話才說完我就覺得自己這種試探性的問題超機車的。
他沒回答我,但是他背對著我的方向,剛好能看見他的耳朵是有點泛紅的。
……所以,他是有點喜歡阿萌的天然呆嗎?
上體育選修的羽球,可是阿萌的天下。擁有天然呆的她一碰到羽球整個人就活了起來,跟男生對打也不成問題。
「你要和阿萌打嗎?」我想,經由運動交流也是一種溝通的方式吧。
但是康柏清依舊面無表情。
「如果我贏她,你要和我交往嗎?」
「……啊?」
「幹!李元峯,快閃啊!」
我忘了,隔壁的體育選修,是巧固球。
我以為自己的腦漿從耳朵噴出來了……好暈。
康、康柏清他剛剛講什麼!?
被球砸到的那一瞬間,我的腦子是空白的。剛才康柏清說了一句讓我來不及消化的句子,但是現在耳鳴,目前的感覺是暈眩大於一切。
「媽啦!」那是阿萌在大叫。「喂!那是太陽穴欸你們瘋了喔!巧固球不是這樣玩好不好!」
「阿、阿萌啊……」緊緊捂著被打到的太陽穴,壓緊了就沒什麼太晃的感覺。得要跟阿萌說我沒事,不然她嚇死了。
「不要亂動。」
冰涼的手掌貼著我的雙頰,我把視線從遠遠一小點的阿萌拉近到眼前的距離,發現是康柏清雙手扶著我的太陽穴,他要我先坐在地上看會不會持續暈眩。
「哈嘍!李元峯你沒事吧──」體育館的另一端是阿萌極具萌點的叫喚,平常被她這樣一叫,可見我非常不簡單的能得到她的青睞;但是今天、此時此刻,她這樣叫我,是我正處於一種非常尷尬的姿勢狀態……
康柏清跪在我身旁還伸手查看我有沒有腦震盪的動作,對在場所有被阿萌的叫聲吸引而轉過頭來看著我倆的同學來說,好像是有些奇怪。但是阿萌這傢伙一點不對勁都感覺不到,傻傻的拿著球拍跑過來,一臉擔憂。
幸好那顆球不是直接扔到我頭上,應該是扔太大力,所以彈上球框而非球網,才會往沒有人守備的地方彈飛,我又剛好倒楣站在那條路徑上才被砸到。
「我真的沒事。」發覺到康柏清將一隻手放在我肩上,另一隻也離我的手掌很近,近到再一點點的距離就能握住,便不自覺的挪動身體,跟他保持一點距離。
但是他好像察覺到我這小動作。
「我跟妳對打一場。」他抬起頭,對著狀況外的阿萌下戰書。
我真的很想告訴康柏清,阿萌不太會猜別人的心思,別把她的思緒弄太複雜,不然她會隨時陷入呆滯狀態。
「啊?」果不其然,阿萌的腦神經線接不起來。「李元峯,他不是在擔心你有沒有腦震盪嗎?幹麻要跟我打球啊?會不會有事啊?」
阿萌,妳可以不用講那麼小聲,我們三個人靠那麼近,除非妳不說話,要不然聽不見是很難的。
雖然搞不清楚狀況如阿萌,但是在看到我沒事站起來之後,大家也就沒那麼擔心了。
畢竟剛剛那一球打在我頭上的聲音很響,一開始連老師都吹了哨子跑過來關心。
班上有名的角落自閉男康柏清跟萌系開外掛不用錢的阿萌,怎樣都兜不起來的組合,竟然要對打,讓羽球場地四周都擠滿了人。場內兩個傢伙似乎把每個人當空氣,我眼中有妳、妳眼中有我的電波非常明顯。
只是,到了下課,兩人都還沒分出勝負。
直到下一節課的上課鐘打了,阿萌說她下一節選修老師會點名,不能再繼續打下去。
阿萌離開後,畢竟她才是眾人矚目的焦點,所以人群也散了。康柏清跟我今天的課只上到這節,可以回宿舍休息,等晚上再出來吃飯。
康柏清還站在場中央,他看著阿萌離開,表情有些不甘願。
「下禮拜還可以打啊,不用露出那種臉吧。」我拿了兩人的背包,催他把球拍拿回去體育室歸還。
他沒多說什麼,我陪他去還了球拍,就一起回宿舍。
才剛進門,他和往常一樣放好背包,就回到房間角落─他的專屬位置,打開那台黑色亮漆的筆電和繪圖板開始畫畫。聽說那是他兼差的打工,每個月交兩三張圖,可以賺個幾千塊。但是一旦他窩在那個角落,就會忘記吃飯也忘了要休息。
聽到康柏清走動的聲音,已經是快半夜十二點的事,他已經洗好澡也穿上睡覺的衣服(還是黑色)爬進棉被裡躺平。寢室太過於安靜,以至於我聽見他深呼吸的聲音,聽起來像洩了氣的皮球,應該很累。
「阿康。」
「……嗯?你沒睡?」
「沒有,聽到你走路的聲音就醒了。」
「……」
他仍舊不說話,就像這寢室只有我一個人住那樣安靜。
其實他是個很搶眼的人,已經是白肉底的他又那麼喜歡穿黑色的衣服,皮膚看起來更白,加上他不愛說話,臉上永遠都是一號表情,同學對他這個人的好奇心早就從第一次見面的百分之百降到了冰點。
除了我和阿萌會主動找他說話,平常也沒什麼人跟他接觸,就連老師上課問問題要抽籤請同學回答,都不會叫到他。
「阿康,你討厭阿萌嗎?」
「你要我不討厭她,我就不討厭。」
我有種阿萌躺著也中槍的感覺。
「她跟我只是座位坐在隔壁的好鄰居兼普通朋友。」我……幹嘛解釋啊。
「你確定阿萌沒有喜歡你,你也沒有喜歡她嗎……」
「真要說喜歡也是朋友之間的喜歡。你問這個幹嘛?」所以他喜歡阿萌,難道不是嗎?
「我如果輸給阿萌,那是因為我不是女孩子,我既不可愛,也不萌。」
「啊?」他講的話好跳tone。
「李元峯。」突然,他從床上坐起來,嚇了我一跳。「你會不會考慮我?」
「啊啊啊!什麼!?」
我們互相睜大眼睛瞪著對方,雖然房間一片漆黑,還是能透過外面的路燈看見對面床上他的輪廓。老實說因為他如此認真的問題,讓我的睡意全消,剛剛那是告白之類的東西嗎?
「李……元峯。」
「啊?」
「沒什麼,你當我什麼都沒說,睡覺啦睡覺啦。」
啊……
我伸出手想對他說些什麼,無奈他已經轉過身背對著我躺下縮成一團,還用棉被把自己捆起來;我也好不到哪去,喉嚨像是被痰卡住,只能發出單音。
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我想起剛才他緊張的樣子。
康柏清看起來一直都是無慾無求,做事也一步步慢慢來,不疾不徐,所以才能心無旁騖的縮在角落畫畫,特別是像這種大半夜時候,畫出來的東西他特別喜歡,賣的價錢也比較好。
他常會心血來潮跟我講這些畫的事情,如果那些網路上的朋友不算的話。
那現實生活呢?他說他家裡住得遠,想省時間和車錢,所以沒必要他不會回家,頂多跟家裡通個電話或是E-MAIL。現實生活中除了班上同學,我確定我是他一天二十四小時裡相處最久的人,來這裡也有一段時間了,週休放假卻從沒看過他出門,更別說是找朋友。
……該不會他的朋友就我一個吧?
早上我們都沒課,睡得比較晚,我醒來刷完牙洗完臉,康柏清還在睡。
拿了錢包和鑰匙,留了張便條在他床頭,我打算出門買兩人的早餐。才剛關上寢室的門,我就想起昨天他問我的那句話,也才記起來那不是在作夢。
『你會不會考慮我?』
哎,我不曉得。
照理來說我應該要覺得尷尬……或是其他的表示,但我不但一個字都沒說、沒拒絕,早上醒來還裝沒事那樣幫他買早餐。要是他醒來發現我看起來像是忘了昨晚的對話,臉上會出現沮喪的表情嗎?
「阿萌?」提著蛋餅和三明治回宿舍的路上,我看見阿萌拿著貓罐頭躲在樹叢旁邊嘀咕。
窩在她腳邊的是一隻白足黑貓。
「李元峯?你買早餐啊。」
「對啊……妳不是下午才有課嗎,現在才九點多怎麼就來了?」
「餵貓啊……我以為牠被動保隊的人帶走了,幸好沒有。」人常說白足黑貓是很不吉利的,阿萌撇撇嘴,否認這種說法。她認為動物就是動物,對牠好就好,對牠不好才會有報應。「因為我覺得牠長得好像康柏清。」
「啊?哪裡像了?」
「態度還有這種短黑毛,看起來很像他。」黑貓用頭在阿萌的腳邊磨蹭撒嬌,卻對我有所防備。「看吧,他真的很像康柏清。黑貓跟我、康柏清跟你,這之間的關係不是很像嗎?」
因為只有阿萌肯花時間對牠好,所以牠只喜歡接近阿萌,所以康柏清也是一樣的?
但是拿人跟貓來比較,會準嗎?
「還是把牠帶去獸醫那邊檢查一下好了,我決定要養牠。」
笨阿萌,幹嘛一臉高興的樣子離開,我現在很苦惱好嗎!
康柏清……又不能也把他帶去獸醫那裡檢查,再高高興興的對他說『我決定養你了』。
回到寢室,我又再度被房裡的景象嚇了一跳。
康柏清醒了,但是他把窗簾全都拉上,照樣穿得全身黑在陰暗房間的陰暗角落開電腦畫畫。如果有別人跟著我進房間,十之八九會認為這間寢室陰氣很重。
「我買早餐回來了,你吃完再畫吧。」
『我買貓罐頭來了,你快過來吃吧。』阿萌,妳下我蠱是嗎!
「那個,昨天我講的事情,可能是因為我太睏了,你就當我在說夢話吧……」就在他迷迷糊糊抓出三明治吞下第一口之後,說出了可以撇清一切的話。
「什麼?……喔,所以是我誤解我們很熟就是了?」好吧,我想我可以試試看,如果他是認真的話。
「第一次有人覺得我並不是個特立獨行的人,我想一直保有這種感覺,如果我昨天晚上說的話會讓你覺得我很怪,那、那我收回來。」
「……」等等,讓我先消化一下好嗎?
「拜託,我只是……」
「好了啦。」我伸出手阻止他再繼續說下去,不然他手裡的三明治就快被壓扁了。不過我笑了倒是真的。「我想我能了解你在畫畫的時候所需要的一種氛圍,所以看久了覺得那樣很適合你,你不用改變什麼。倒是我,可能有地方需要變一下就是了。」
比如展開關係的第一步,就是從哥兒們的勾肩搭背,變成習慣性的擁抱。
他依舊待在陰暗的地方畫畫,有時我會很訝異,為什麼他選用的那些偏暗的色碼,竟然可以畫出架構如此豐富的幻想圖。那些未來都市、各種冷色系的森林以及由粗細不一的線條所構成的奇幻背景等等,讓人深深著迷。
而我的電腦桌布也經常更換,都是康柏清允許我從他的圖片庫裡隨便挑一張來用的。
我常陪著他在電腦旁畫畫,也不介意阿萌問『你們兩個一起窩在那種陰暗角落,會不會時間一久就開始長香菇』這種蠢問題,因為喜歡一個人,就是去試著了解他的世界是怎樣的運行方式。
康柏清在班上的地位一直都沒變,綽號也還是『角落自閉男』,但是那都無所謂,因為回到寢室,我會陪他一起自閉。
也許對別人來說那很像自閉,但我寧用使用『專注認真』這種說法來形容他。
當他開啟一個空白檔案,我只要有時間,就會在旁邊陪著他把圖完成;完成之後,他會轉過頭來看我,露出笑容。已經接受兩人關係的我,自然抵擋不了他笑開來的表情,開始會想做一些親暱的動作來表示自己的情緒。
『你會不會考慮我?』
我想這不用說什麼考慮吧,因為早就在考慮的範圍裡了,不用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