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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老鷹的那一天,他被剝了一層皮,幾乎。

 


那一層皮,換來的是他清白的身份證明。

 

『想離開?可以,把你背上的刺青還給我!』年輕的掌權者十指緊握著沙發把手,牙關咬得死緊。

 

『伊森……』他想拿藥給對方吃,卻被他掃亂辦公桌的反應給怔住。

 

好幾年沒發作的躁症,卻在這時復發。

 

『我父親從小將你拉拔長大,現在他走了,你馬上來找我說要離開老鷹,你什麼意思!說!』

 

『因為和我簽下契約的人是老傑克。』是啊,那個老傑克。

 

──伊森沒有朋友,你就多忍著他吧。

 

這麼一忍,也忍了將近二十年,他必須在愛上這個瘋子之前,逃到能夠將他的七情六欲全束縛住的地方去。

 

如果老傑克還活著,或許不會放任伊森將殘酷的本性顯露出來。但就是因為老傑克還活著,伊森始終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將眼前所見事物全壓縮在腦裡,直到老傑克入土那一刻,他灑下第一把土,也瘋狂的笑了。

 

伊森無庸置疑是個聰明的孩子,但內心卻潛藏著暴力傾向的躁症,他的優缺點,全遺傳自他母系的家族。老傑克也是在他深愛的妻子製作化學藥劑自殺後,才從醫生那裡知道這種遺傳性的家族疾病。

 

因為老傑克認為,愛一個人是不需要去調查身家背景的。

 

──我愛的是伊曼這個人,只是她而已。

 

奈特趴在冰冷的手術台上,感覺背脊一陣冰涼。

 

「放心,過程中你不會感到痛苦。」說話的人是海德,老鷹裡頭專屬的外科醫師。

 

「就算是痛也要忍,畢竟那是我應該去承受的。」

 

十五歲生日過後,他正式加入老鷹,歷時整整二十小時的刺青時間過後,一隻紅褐色的雄鷹棲息在他背上。沒有時間多做休息,他隨即跟在伊森身邊,成為左右手。

 

過度壓抑自己的伊森不敢告訴自己的父親他也和母親一樣,身上流著瘋狂的血液。白天的他處事冷靜果決、對人態度冷漠,到了夜晚則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緊抓著奈特偷哭,比幼兒還要無助。

 

「你想走就要付出代價。」

 

在海德注射的藥物麻醉自己之前,伊森站在他前方,要他看著他怨恨的樣子,逐漸昏迷。



***


炎熱的夏天,奈特神父卻依舊穿著黑色長袍,若非是建築結構讓教堂內部終年涼爽,只怕外頭的那些小孩只擔心神父是否會中暑,而忘了外頭的水池正涼著。

 

「奈特神父你幾歲啊?」

 


「問這個做什麼?」 每週兩次的讀經課,讓奈特訝異現在小孩的思考能力進步神速,光是一小段章節,就能和這些孩子討論一整個下午。

 

「我奶奶說每年夏天結束前如果吃下和自己相同歲數的烤苺餅,就能平安迎接第二年的夏天。」小女孩認真的說著,而她的弟弟則點頭如搗蒜的在一旁附和。「吃烤苺餅是傳統欸,神父你才來不到一年當然不知道。我奶奶的烤苺餅是這裡最好吃的!」

 

「對啊對啊,神父我告訴你,伊芙奶奶做的烤苺餅餡料放的是最多的,又酸又甜又香,你沒吃過肯定會遺憾一輩子!」

 

 

 

結果,今天的閱讀進度,是零啊……

 

上帝,真是抱歉。

 

三十二塊烤苺餅,靜靜躺在佈滿暖香的格手帕竹籃裡。奈特捧著竹籃走到聖壇面前,將幾塊苺餅捧在手心,雙手交握祈禱。

 

手術過後,他得到很好的照顧,只是當他下床的那天,就被趕出了醫院。炙熱的陽光毫不留情打在他的背上,每走一步路都是煎熬。

 

好不容易找到一處樹蔭,卻昏了過去,被神學院的職員救起。他們不過問他的過去,也不在乎為什麼他的背部被去了一層皮,只是很單純的給他這個想自新的人一個機會。

 

『主啊,謝謝您給我新的生命……』

 

走進通常沒什麼人會進來的告解室,奈特稍稍調整了個舒服的位置抱著竹籃坐好,微風穿過牆上的通風口徐徐灌入,這樣悠閒的午後,才是他該過的生活。

 

鄉下的日子過得愜意,實在沒什麼好告解的,但奈特卻依舊在每天的這個時候坐進告解室,就怕有人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在這裡。

 

拿起一塊苺餅,正打算咬下時,從門口傳來了腳步聲,乍聽之下沉穩,但卻能察覺來人企圖使用這種腳步掩蓋紊亂的思緒。

 

正因為能夠靜下心來觀察週遭事物,雖然從告解室裡看不見對方是誰,腳步聲的主人內心充滿徬徨無助應是無庸置疑的。或許是哪來的旅人經過,想來尋求平靜的吧。

 

將竹籃輕放在地上,聽見訪客已在對面的木板隔間就坐,待奈特起身,只看見木板下方的空隙塞了一張紙條。

 

『神父,抱歉,我無法說話。』

 

「……噢,沒有關係,我們可以慢慢來。」

 

紙條上的字很工整,看得出來對方努力地想要表示懺悔。

 

『我覺得,是自己做了太多錯事,上帝才讓我無法說話。』

 

「但是他也給了你一個自我檢視的機會,像現在你把要說的話寫在紙上,在送出前就能先仔細看過,確定接收者不會曲解你的意思,進而減少對你產生負面的想法,這樣不是很好嗎?」

 

後來,他知道了這個陌生人在城市裡一間大公司上班,就算無法說話,也不會影響他的工作能力。目前他使用投影機,以打字的方式參與會議。會開始自我厭惡是從他第一次資遣員工到現在商場上的鯨吞蠶食,讓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殘酷的人,更害怕哪天看到新聞上自殺的人,是因為工廠被合併而失業,等於間接被他害死的人。

 

縱使有千百個不願意,他還是必須做下去,因為他沒有地方可以去、沒有其他地方能容得下他。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無法安心入睡,總得提防這提防那,深怕一個不小心就步入險途,也沒半個值得相信的人會來救他。

 

「不會這樣的。」接過對方的紙條,奈特只覺得沉重。「沒有一個人不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上帝對每個人都各有安排,祂不會遺棄祂的子民。你只是還沒找到適合自己的路,希望你不要悲觀。」

 

『我想這樣好好用寫字的方式和人對話已經很久了。神父,謝謝您。』

 

今天告解的時間花得特別長,對方要離開時還要他繼續待在隔間裡不用出來送他。

 

想想也是,像這種在商場打滾的人,總是很排斥讓陌生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所以他能體諒。



晚上,奈特特別多花了點時間做睡前禱告,他希望白天的那名商人能夠做自己,而不是揹了一擔子的責任辛苦的活著。



***


然而隔天醒來,奈特卻發現在昨天的夢裡,那個人的影像又闖了進來。

 

憤怒的眼神裡滿滿的不諒解,自己選擇在他最脆弱的時候逃開,還無法告訴他真正的原因。

 

他是神父,是不該去想這些事的。

 

怕是昨天的商人讓他不自覺聯想到了那個人。

 

『伊森,你的病……有好些嗎?』

 

現在的伊森應該也二十八了……

 

不可能的,他已經離他幾百公里之外,不會再遇見他了。

 

自從老鷹的紋身被拿掉之後,他們之間就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也沒有任何再去擔心他的必要。

 

若是還掛念著他,那這幾年來對神的態度又該是什麼?

 

拿起掃把畚箕,打算趁著清晨將前後院的落葉打掃一遍,或許找些事做,很快就能再把以前的事情全拋在腦後。

 

……只是拋在腦後,因為事實是,他根本忘不掉。

 

『喀啦。』

 

像是小石子的東西進了畚箕,一開始奈特並沒多加留意,直到將樹葉扔進集中槽之後,一小塊不屬於石頭的粉紅顏色溜過他眼前,進了集中槽。

 

那一瞬間,整顆心都涼了大半截。

 

會是……鋰鹽的膠囊嗎?

 

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藥物……會不會是他看錯?會不會那只是附近小女孩的髮飾飾物?會不會那只是一顆鈕釦?





他的夢,越來越可怕。

 

背著光、帶著耳機聽著重金屬音樂的少年重重搖晃著自己的身體,並順勢從背後抓出一把短刀朝空氣揮舞。明明是無一物的場所,空間卻像是擁有了血肉之軀,隨著少年看似歇斯底里的瘋狂的起舞,短刀經過的地方竟劃出斑斑血跡。

 

『主啊,請停止這孩子的行為……』奈特在夢裡不停禱告,只是那孩子似乎完全接收不到。兩人之間像隔了一層厚重的強化玻璃,他第一次覺得無法將自己的意念傳達給想關心的人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無法將自己的意念傳達。

 

這會是伊森那時的感受嗎?


***


「神父,您的氣色這幾天好差。」

 

「我可以問我媽媽能不能縫薄一點的袍子讓你穿啊。」

 

他喜歡孩子毫無雜念的天真,和這些貼心的小傢伙相處,他才能感覺自己的血液是在流動的。

 

閉上眼稍作深呼吸,卻被孩子的驚呼聲打斷。

 

 

 

「……!」

 

一台鐵灰色的Bugatti停在面前,讓他有些錯愕。

 

「好久不見啊,Dévot。」

 

從Bugatti駕駛座走出的人,是海德。

 

……不是伊森。

 

「神父,那個是你的朋友嗎?」面對高大的海德,小女孩有些膽怯的抓著奈特袖口。

 

「伊蓮娜,妳先帶大家到後頭菜園,幫那些作物澆澆水,好嗎?」





「嗯,以前是伊森,現在是耶穌基督嗎?」和記憶中的有些出入,海德似乎笑得頗僵硬。

 

「幸好你沒在孩子面前說這種話。」雖然帶著遲疑,那群孩子仍是聽話,著實讓奈特鬆了口氣。因為海德太過突然的拜訪,奈特一時之間也不曉得如果多年後還遇見老鷹的人,自己的反應會是如何。

 

擁有將近百年歷史的老鷹,是個隨時能帶給人壓迫感的幫派,即使是如海德這樣的醫生,只要別上老鷹的識別小胸針,就算是市立醫院院長,也得讓他三分。

 

「你不問我伊森好不好嗎?」

 

「……我只好奇你怎麼找到這裡來。」

 

「因為接下來的事我只能說給你聽。」

 

海德的笑容,並非只是看來很僵硬,他是真的勉強自己笑著,想掩飾什麼。

 

天氣很熱,風也夾帶著熱氣,但是海德說的一字一句,都讓奈特的心感到冰冷。




「六年前,你離開了老鷹。從那時候開始伊森就變了個人……我不是說他的躁症好轉,反而是愈來越嚴重,他用鋰鹽的次數遠超過我允許的範圍,這傢伙讓我第一次覺得身為一名醫生是非常失敗的一件事。雖然跟我沒關係,但是他陸續訂制一些……很嚴苛的規定,我開始想……他搞什麼法西斯主義啊?幸好我還穿著醫師袍,只要窩在老鷹的醫院就行,但是總部那些人過得可慘了。」

 

海德說了幾個名字,是奈特熟悉的人,他們全進了墳墓,只因為企圖推翻伊森掌權的老鷹。

 

──『他們死得一點也不痛快啊。』

 

「我想,我是老鷹裡唯一能碰他的人,你知道的……我必須定期為他檢查做治療。」

 

伊森無論是守備或攻擊,都像一具完美的機器,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沒有白留。從以前和伊森一起的訓練裡,奈特便很清楚,想在肉搏戰裡頭贏伊森是不可能的事,更遑論遠距離攻擊。

 

「這小兔崽子,似乎明白世界上能夠傷害他的,只有他自己。」拿出一根煙點著,海德嘆了口氣。「喔,還有你,你把他的心給毀了,一走了之。」

 

「怎麼會,他那是恨我。」麻醉前他都還看到的那眼神,總不會騙人。

 

「他如果真恨你,就不會把你那層取下來的皮要走。」

 

「……」好,這就詭異了。

 

「就連你人在這裡,也是他自己冒著被暗殺的危險,親自找到的。他信不過別人給他的情報,寧願自己來找你。」

 

「胡說,我也沒看見他……」

 

「啊?你沒看見他?」取下香菸,海德有些訝異。「如果你真的沒看見他,而他又告訴我已經和你交談過……那可能是他又發病了也不一定……」

 

「也許……他真的又開始幻想了吧,我很確定在手術室那天是和他最後一次見面,從那之後我都沒見過他,更別說是面對面說話,不可能。」

 


「……嗯,我剛剛沒說他沒辦法講話嗎?」





「你說什麼?」






「唉,心理影響生理的例子太多,他不肯告訴我壓力的來源,我就算試著幫他也是沒用。」

 

「……」一陣冰涼從腳底竄上頭頂,整個人像是被扔到水裡,海德接下來所說的每一個字,都離他很遠。

 

「奈特,我一直想問你,你對伊森……真的只有工作上的感覺嗎?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算是最了解他的人了,你對他來說真的很不一樣……奈特?奈特?」

 

緊握著十字架項鍊的手,克制不住的抖動,直到十字架的邊緣刺進掌心,才發覺到手上滾燙的液體是眼淚。

 

「……他不曉得會不會恨我這麼膽小。」他怎麼會不了解伊森的能力有多強?憑他是伊森的Dévot,兩人加起來的實力,就算解決掉政府的特殊部隊也不成問題。但是這張堅固的防護網,早在他離開那一天就塌了一半。「不管再怎麼堅強,我還是會害怕……要是坦承我所有的感情,會不會在必須要做危機處理的時候,變成絆腳石?這樣難道就不會害了伊森嗎?」

 

「聽到你這樣說,我真不曉得該生氣還是高興。」海德站起身,走到車子前打開副駕駛座,在那裡卻半個人都沒有。「反正你跟他去溝通吧,奈特神父。」

 

海德放在他手心上的,不是手機也不是微型通訊電腦。




而是造型簡單素雅的骨灰罐。

 

「他雖然是個瘋子,但我很確信他能控制自己不做出自殺這種傻事,全都是為了護著你背上的老鷹,才送了命。我恨那些耍心機想找機會扯他下台的老頭,但是,我更痛恨他這種瘋狂的執著!」

 

Bugatti的怒吼聲越來遠,等回過神來,才發現海德已經離開一陣子了。

 

熱風吹得他耳鳴,頭有些痛。

 

海德塞給他的,還有一枚戒指,是伊森經常戴在食指上的銀戒,每當他扣板機時,這枚戒指總是會異常的美麗。

 

戒指的光芒終會逝去,但有些藏在心裡的東西,無法說丟就丟。

 

『請原諒我。』

 

 

 


─FIN─

 

 

Lithi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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