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有記憶開始,就是大媽在管著自己的生活。
傳法家,位於北國道央區。
所謂道央區,即涵蓋了美瑛、富良野以及中富良野三處,坐落於此的這座大宅古院無疑是個權威性的象徵代表。在傳法家,小樽無法叫自己的親生母親一聲媽媽,只能叫她小媽,而大媽──爸爸正娶的妻子──雖然對自己的小孩也是一樣嚴厲,但小樽總覺得她特別不喜歡自己。
每每那冰冷的眼神降在自己身上,他能感覺大媽似乎在對著他說:『都是因為你,傳法家才會被人嘲笑。』
──傳法樽,是傳法家二姨太生的小孩,二姨太有了他這個孩子才得以被傳法家接回本宅。
***
「滿奶奶。」明天是假日,大媽不會多管他,所以小樽從西美小學校放學之後,就跑到了離傳法家不遠的牧場找他最喜歡的滿奶奶。
只是現在待在牛舍裡的,除了平時讓他喝新鮮牛乳的滿奶奶之外,還多了個跟年紀跟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滿奶奶坐在小男孩身邊,教他要如何撫摸乳牛的乳房,以擠出更多的新鮮乳汁。
「小樽,來,這是欣司,我的孫子。」孫子?以前就從來沒聽滿奶奶提起她有個孫子的。「之前他一直都待在函館,前兩天才搬回來。」
原本,小樽想退出牛舍,卻一把被欣司拉住,近距離地和母牛面對面瞪著看。
「一起來吧,我已經學會竅門了。」
在有些距離的情況下,小樽只能隱約從窗戶透過的陽光看清楚欣司的長相,看起來還算清秀;但一靠近,他發覺欣司和餅乾盒上看到的油畫人物一樣,漂亮得那麼不真實。
北國的小孩大都因為涼爽的氣候,而和本州的小孩有所差別,所謂的差別除了個性較樸實天真之外,長相也是一大特點。曾經,小樽對於『北國的小孩會因為空氣的新鮮,而比本州的孩子生長得更健康、漂亮』的說法不以為然,可是在欣司身上他看到了如此符合的寫照。
每個假日午後,他都到滿奶奶的牧場去看欣司,而欣司總是會挽起襯衫袖子,露出白皙結實的手臂教小樽如何打掃牛舍、耙牧草、擠牛奶。有時候,欣司還會在小樽要回家前,塞幾塊剛製作完成的牛奶糖給他在路上吃。
***
今天,是期末考發考卷的日子,小樽為了某個目的,每天放學回到傳法大宅第一件事就是溫習算數。老師說,要是算數能拿到滿分的孩子,等到了七月下旬,北龍町的向日葵綻放的時候,就帶他去向日葵花田玩,同時也可以拿到一朵大大的向日葵作為獎品。
傳法家去年的旅遊破例沒有出國,反倒是去附近的北龍町向日葵花田接受那邊主人的招待。
對小樽來說,欣司真的很適合向日葵。
欣司看起來就跟滿奶奶的農場所生產的牛乳一樣乾淨潔白,雙眼在下著雪的夜晚總是發出溫和的光芒。還是小學生的小樽覺得,是不是因為雪花跑進了欣司的眼睛裡,看起來才那麼明亮。
在北海道沒有所謂的艷陽,只有和煦的溫暖日照,當那日照灑滿北國大地時,小樽總是會想到欣司──那個總是把母牛牽到牧場,隨即躺在草地上午睡的欣司。
終於,小樽的算術考試拿到了滿分──班上唯一一個的算數滿分,老師高興地對他說,等到七月下旬,她一定會去拜訪傳法家,請大夫人讓她帶小樽到北龍町做向日葵寫生。
那一天回到家,小樽才記起今天家裡的每一個小孩都會拿考卷給大媽過目,他也不可能例外。
「小樽,你考了滿分?」
「嗯。」一想到能去向日葵花田,似乎大媽的臉色也不再可怕了,只是……
「你其他科目的成績都算是普通,唯獨算數拿到滿分。小樽,你知道嗎?作弊,是不對的。」用肯定句結尾的句子,狠狠刺傷一個才十歲小孩的幼小心靈。雖然大人的話,他有很多還不是很懂,但因為生長在傳法家,普通十歲小孩不應該懂的,他卻都懂了。
晚上,小樽被關進了柴房看顧木柴,看管柴房的老爺爺遞給他一席破被子,要他好好睡著,不用管任何柴火的事。小樽的生母原本被禁止走到主院,因為知道小樽被處罰,便在半夜偷偷跑去看他。
「小樽?」
「……」小樽翻了個身,還很睏的他又輕輕被老爺爺叫醒。
「小樽,二太太來看你了。」
「……小媽?」
「傻孩子,在我面前叫她媽媽也沒關係啊,我只是個管柴的。」老爺爺疼惜地撫著小樽小小的黑色頭顱,想這這個小孩的笑容為什麼總是那麼少。
小樽哭了,他埋在媽媽懷裡咬著牙哭泣,就怕哭得太大聲,會被大媽發現。
「媽媽,我沒有作弊……我考一百分是為了能去採向日葵……我想要採向日葵送欣司……」
「欣司?朋友嗎?」
「滿奶奶的孫子。」
她的孫子?那不就代表……
是那個女人的兒子嗎?
那個終其一生都過著悲慘生活的女人,卻憐憫著原本該是她丈夫的男人,還因為愛得太深,為了那男人自我了結美麗的生命。
「為什麼會是他們的兒子……為什麼……」
***
小樽知道,大媽絕對不會讓他去北龍町,到了七月,他趁著大媽正在看著其他『血統較為純正』的傳法家小孩寫暑假習題時,溜了出去。
「欣司?」小樽不確定欣司會不會還在牛舍,每次他走的時候欣司都還沒離開,曾經他問欣司到底是住在哪裡,欣司只是笑笑地跟他說和滿奶奶住一起,而爸爸媽媽已經去了天國做了天使。
小樽想起了那天被關進柴房,媽媽好像有為了欣司的家人而哭泣。
「小樽?」欣司溫順地叫著正在撫摸母牛鼻樑的小樽。「這麼晚了,你不應該跑來,傳法家的人會很生氣的。」
「欣司,老師說要帶我去採向日葵,你也跟著來好不好?」認識欣司快半年了,他卻從來沒在別的地方跟欣司一起玩過,兩個小男生的活動範圍僅止於牧場裡,沒踏出過木樁圍籬一步。
「我?我可以嗎?」欣司拿著牛奶鐵桶的手顫了一下,小樽認為那是他剛用山泉水洗完手而感到冰冷的緣故,便接過鐵桶,把自己的薄外套遞給欣司。
「當然可以來,現在的向日葵花田一定很漂亮,我看到向日葵就會想到你,都一樣很溫暖。」
「那……好吧。」
「你看,我還把零用錢帶出來了。」
「把錢帶出來?你不回去嗎?」
「我今天跟牛一起睡在牧草裡,不回去傳法家了。」
「不行,傳法家……」不等欣司說完,小樽衝進牛棚,擁著曬足陽光的預備牧草發呆。欣司無奈,只能嘆口氣。「我在這邊陪你吧,不然萬一你被人發現就不好了。」他並不是不知道傳法家的家規有多嚴格,那每一字每一句,只要是住在傳法家四周圍的人一定都會知道得清清楚楚,一但發現傳法家的小孩不守規矩,無論是誰,非得呈報上去不可。
但是欣司卻不想這麼做,他知道自己體內有著反叛的因子存在,如果不是傳法家,他的爸爸媽媽就不會被逼上絕路,即使他們不是因為彼此相愛才結合、即使媽媽是為了爸爸的幸福而犧牲、即使……媽媽犧牲自己的幸福去換爸爸的自由。
但是爸爸和那個人所得到的自由,卻是永遠的解脫。
沒關係的,小樽不算是傳法家的人,他一點都不『傳法』。
***
當小樽跑上跑下漲紅了臉,把一株幾乎快跟他們一樣高的向日葵遞給欣司的時候,欣司笑了。
不是在牧場的那種微笑,而是真正的開懷大笑。
老師忙著幫兩個可愛的小傢伙拍照、遞毛巾,雖說北國就算是夏天也炎熱不到哪裡去,但小孩子的活動量高,流點汗也是正常的。
那那個皮膚白皙,有著美麗的悲哀眼神的孩子呢?
即使小樽拉著他跑上跑下,他依舊沒有沁出半點薄汗,只不過和小樽一樣,臉頰漾起淡淡的粉色。
老師有些害怕那美麗的孩子會將小樽拉進某個空間,一個只有天使才能存在的空間。
不行!搖搖頭……這怎麼可能呢?
那叫外村欣司的孩子只不過長得清靈了點,沒必要想東想西的。
而小樽卻沒有想到,在暑假過後,女老師接到了調職通知信,離開了西美小學校,到九州的小學教書。
九州……對他來說好遠、好遠……
***
某天夜裡小樽起來上廁所,聽見了大媽和久未謀面的父親的談話,他不是故意要偷聽的。
「那女孩竟然私自把樽帶出去,更離譜的是,欣司跟著他!那個孩子,你弟弟的孩子……甚至連樽的存在都比那孩子來得有價值!那是惡魔留下的孩子!他躲藏在你母親所管轄的牧場裡,這件事你也知道吧?」大媽美麗的面容因為談到欣司而不悅,小樽從來就沒有看過大媽的表情繃得那麼緊。
「我知道,是我,我把欣司從鬼門關救回來。他是我弟弟的血脈!小透和西尾兩個人……妳終究把他們倆逼上絕路,別忘了妳妹妹寧願犧牲自己的幸福來保護他們。而妳,在發現妹婿不忠後做了什麼反應?喜久子,他們三個人的愛雖然意義不同,但卻是很純粹的,請妳不要把它想得那麼污穢。那時候欣司才五歲……五歲的小孩妳還要扼殺他的一生嗎?」
「我──」喜久子緩緩從褟褟米上起身,小樽連忙趁著她觸碰到紙門前,溜進一旁的矮松裡。「決不允許傳法家有任何的污點。欣司沒有跟著姓傳法,就是最大的污點,即使他是我妹妹的孩子。」
***
小樽沒有回去那小小的臥房,一直待在矮松裡發抖著。
大媽和父親的談話不就表示……他跟欣司身體裡流著相同的血液嗎?
爸爸的親生弟弟,是欣司的父親。
欣司,是他的堂哥。
他知道欣司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短時間內都被逼死了,而那個間接殺人的兇手,就是大媽。
顧不得凍了一整夜,當看見天空露出了魚肚白,小樽馬上衝到滿奶奶的牧場去,想大喊欣司的名字。但是他沒辦法出聲,感覺喉嚨都被凍僵了。
用冰冷的山泉水洗過臉之後,欣司照樣提著牛奶桶到牛舍擠牛奶,卻發現有一個穿著深藍色襖子的身影,倒在牛舍門口。
「小樽?小樽!醒醒啊……小樽!」欣司脫下自己身上的米色外套蓋在小樽身上,再從暗袋裡掏出了一只小瓶子。「把嘴巴張開……天氣那麼冷,你現在不喝點酒會受寒的……小樽!」就算是失去意識,小樽的牙關依舊不停打顫,任憑欣司用手指怎樣扳都扳不開。
向日葵酒……是小樽說他像向日葵之後,滿奶奶買回來的。
記得他跟滿奶奶說,小樽誇他跟向日葵一樣好的時候,滿奶奶很溫柔地笑了。隔沒多久家裡的櫃子裡就出現了一瓶向日葵酒,滿奶奶說那是因為少量的酒能為身體帶來溫暖才買的。
「小樽……」再不喝酒,或許小樽真的會凍死。
欣司轉開瓶蓋,含了一小口酒之後渡進小樽口裡,之後硬背著跟自己差不多體型的小樽跑進牛舍。牛隻的體溫遠比人類來得高,裡頭的溫度也夠暖和,像是知道小樽快被凍僵了,母牛一隻隻走了過來圍在小樽和欣司身旁坐下。
「先拜託妳們了……我得先去找滿奶奶過來。」
走到門邊,像是被什麼吸引似地,又再回頭看了因為發燒而滿臉通紅的小樽一眼。
他不喜歡小樽的臉紅成這樣,跟上次去向日葵花田的那時候感覺完全不一樣。
『拜託……不要出事情。』
因為怕了,當初自己差點就葬身在稚內宗谷岬,那時候爸爸和西尾叔叔望著日本最北端的地碑,還說著他聽不懂的話,而之後他們的視線穿過了地碑,望向遠方的鄂霍次克海。
那時候是一月中……氣溫降到零下……好冷。
但是心更冷,四周圍都沒有人,等到他發覺的時候,爸爸跟西尾叔叔已經在欄杆的另一頭了。
『欣司……不要過來。』
『你的舅舅會好好照顧你的。還有我的母親,也就是你的滿奶奶,會對你很好……』
『欣司,記著……只有他們兩個,才是世界上永遠會愛護你的人。』
***
爸爸,那我也可以保護人吧……
我十歲了,我發覺該懂的事情……也大都懂了。
***
小樽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傳法家,母親和父親都在身邊,更讓他驚訝的是──大媽也在。
「我讓你待在傳法家,不是因為你姓傳法。」大媽用她一貫的冷漠眼神、強硬手段統治了整個傳法家,但傳法家依舊還是保有古時的習俗禮儀,沒有更改。她沒有把整個傳法家給鯨吞蠶食掉,而是讓它變得更加強大。要是大媽去世了,傳法家的強盛時期,應該也就過了。「而是因為你是唯一的男嗣,你的姊姊──也就是我的女兒們,她們各個成績都比你優異,但她們所生下的孩子卻無法跟著傳法的姓,旁系雖然有姪子的存在,但父系不在傳法,簡單來說,能生下孩子並姓傳法的──只有你,傳法樽。」
強大的緊窒感緊緊勒著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個毛細孔,才剛因為退燒而甦醒的細胞無法消化大媽所說的話。
『不要那樣……我才十歲……我不想扛擔子……』
等到大人們全部離開,留下自己獨自一人面對著窗外的大片白雪後,小樽裹著棉被起身,打開紙門讓冷洌的空氣撲在自己臉上。熱燙的淚水,似乎完全無視於外頭天氣的寒冷而依循著地心引力落在手背上。
這樣不夠……
他想讓自己赤裸裸暴露在冰冷的寒夜裡,這樣他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脫下棉襖時,一封折得很仔細的信箋飄落在雪地上,淡淡的薰衣草香味飄散開來。
『小樽
等我,給我一點時間,有一天,我帶你離開傳法家。
一定要等我。
我姓外村,永遠不會是傳法,等到我能帶你走的那一天,你可以跟著我姓。
外村欣司』
***
隔天,小樽拼了命從家僕身旁的縫隙穿過,到了滿奶奶的牧場。
但是他所看見的,只是滿奶奶抱著剛來到世界上的小羊站在門口望著他,似乎知道他一定回來一樣。
「欣司走了,搭早上頭班巴士走的。小樽……你可以照著你大媽的安排,努力地用功讀書,但是請你不要把自己的心遮蓋起來。你願意等欣司嗎?你在乎他對待你的感覺嗎?不要現在馬上回答我,因為要答案的人不是我,你必須仔細想想,認真思考這兩個問題。」滿奶奶緩慢地說著。
小樽覺得滿奶奶似乎在一夜之間,蒼老了好多好多。
「滿奶奶,我好想他……他才走沒有多久我已經好想他了。」
這是小樽在見到欣司之前流的倒數第二次眼淚。
再一次流淚,也是最後一次流淚,已經是他高二的事情──滿奶奶的離開。
她的骨灰放置在牧場邊緣的薰衣草田邊,那裡搭建了小型的木屋。
每當小樽想念滿奶奶還有欣司的時候,他都會來到種滿薰衣草的原野,抬頭仰望著萬里無雲的涼爽晴空。
『我在這裡等你,等你回來帶我走。』
※※※
欣司再次回到北國,已經是十五、六年後的事情。
期間他想回來把小樽從傳法家帶走,但是他知道,在自己的力量還不夠之前,小樽是沒辦法從傳法家大夫人手裡奪走的。
這十幾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滿奶奶走了、在柴房幫助過小樽的爺爺也走了,甚至連小樽的母親──傳法家二姨太,也因為肺病離開人世。
傳法家──幾乎沒有生,只有緩慢的死亡。
有好多景物都沒有變,只像縮小了那樣變得些許陌生。
「小妹妹,妳知道傳法樽嗎?」欣司下了巴士,即使是在這麼遠的距離,卻也很容易就能看見遠方佔地廣大的傳法家。路旁有個小女孩提著空牛奶桶,身後跟了兩隻小羊,生活方式跟以前的他和小樽沒什麼差別,還是那麼樸實。
「傳法樽?好像死掉了耶。」
「什麼?」小樽……不會的,小樽一定會等他的,他向小樽承諾過的。
「嗯,我是聽大人說……傳法家唯一能傳宗接代的那個男丁,被逼著娶老婆之後隔沒幾個月就發瘋死掉了,老婆肚子裡的小孩還沒出生就沒有爸爸,很可憐。」
小樽結婚了?
也死了……
「大哥哥,你是那個漂亮的大哥哥嘛?」小女孩用一隻手捧著牛奶桶,另一隻手伸了出來拉著欣司的西裝袖子。「那個發瘋的人有逃出來一次,那時候我在樹林裡跟小羊玩,他看見我,跟我說如果有看到漂亮哥哥要帶他去薰衣草田的小木屋。後來他就被抓回去了,之後大人就說他發瘋掉進院子的湖裡死掉了。你一定是那個漂亮的大哥哥,對不對?」
小女孩笑得很燦爛,她什麼都沒有再問,對著小羊吹了口哨,拉著欣司的衣角往一條小徑跑去。
欣司的心裡都空了,小樽不可能死的……
他的眼神總是那麼堅強,不會說走就走的……
「大哥哥,你不能哭吧?哭有分高興跟悲哀,你在悲哀,這樣不好喔。」女孩領著他來到一座小木屋前。打開小門,欣司看見的是滿奶奶的骨灰壇,以及矮桌上一張滿奶奶抱著小牛微笑的泛黃照片和小樽的日記。
在這裡,欣司還感覺得到小樽在這裡囤積了十年份的孤獨,日記裡寫滿了他想對欣司說的話,只是日記已經很久沒有再寫過了。
小樽一個人背負著傳法家傳宗接代的壓力喘不過氣,而他卻沒有辦法回來帶他走,只因為那還不是時候。滿奶奶說,如果要帶小樽走,就一定要得到比傳法家還要強大的權勢,否則貿然跑回來,別說是小樽,就算是他,根本敵不過大夫人的權勢。
「奶奶……原諒我不能回來,您叫我要救小樽,要救他就絕對不能中途放棄跑回北海道,我聽了您的話,可是我覺得我什麼都錯過了……都沒有了。滿奶奶,我還是孤獨一個人……」
小女孩抱著綿羊坐在乾燥的木板地上,看著眼前的欣司趴在矮桌上無聲哭泣。
「要哭也是可以啦……」小羊睏了,捲成一團毛茸茸的小球。「會哭,代表你的血是有在流動的喔。」
***
『小樽……我得到了,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了,可是你到底去哪了?』
自己的媽媽是傳法大夫人的妹妹,爸爸則是小樽的叔叔,此外還有一個叫西尾的男人,愛著自己的爸爸。
欣司收著一封滿奶奶交給他的信,滿奶奶說信的內容連她自己都沒有看過,只說是那三個人留給他的東西,只有他自己能拆開信封。
裡頭放了兩把鑰匙和兩組保險櫃及銀行帳號的密碼,銀行在本州和九州各一家。欣司先到了九州,找那位曾經帶他跟小樽到向日葵花田的女老師,聯絡上了之後,還是孩子的他便寄住在女老師的家裡,接受正常人該有的一貫教育。
期間,他一邊唸書,一邊往九州的銀行跑。銀行內部設有兩個樓層的私人檔案室數十間,其中一間是爸爸使用銀行自動轉帳而租下來存放檔案的。
在北國以外的城市,爸爸、媽媽、小樽的叔叔為了完全離開傳法家,鋪了一條路,在本州及九州,有不少他們的朋友願意伸出援手,只要能完全聯繫上,要爬到全日本的頂端也不是不可能,這樣一來就能把傳法家給壓下了。
只是,爸爸他們還來不及走上自由的那條路,就被逼死了。
自己……也會死嗎?
傳法家雖然沒有發現爸爸他們準備的逃離計畫,卻還是把他們抓回去了。
離開了木屋,欣司到了那個很久都沒去過的地方──位於稚內的宗谷岬,日本國土的最北端。
上一次來到這裡,也差點死在這裡。
爸爸和西尾叔叔拼了命把他從冰冷刺骨的海水裡推出來,但是浮在海面上的薄冰卻脆弱不堪,就算是一根指頭的重量也無法支撐。這裡離宗谷岬的圍欄好遠好遠,冰層也薄好薄……
他們兩個是救了他的……
某個夜晚,媽媽為了讓爸爸和西尾叔叔能順利離開北海道而自殺,好拖延大夫人派人去搜索的時間,但是傳法家仍舊派出僕人通知爸爸和西尾叔叔。
但那個僕人只是個幌子,目的就是要讓還是孩子的他誤以為傳法家已經派人出去搜索,好讓他和爸爸及西尾叔叔三人碰在一起,方便一起解決。
而什麼都不知道的他,卻真的上當受騙了。
爸爸要他離開,說什麼『還有一個人沒逃出來』、『你要救小樽』、『我們只能走到這裡』之類的話。
他和西尾叔叔兩人把自己推向較厚的冰層,他們則因為反作用力沉進冰冷的鄂霍次克海。
是小樽的爸爸單獨趕來,將嘶聲力竭的他抱回欄杆的安全範圍內。
『別再回去了!如果你珍惜小透和西尾不惜性命也要救回來的東西,就絕對不要現在跑去送死。』
小樽的爸爸聲音發著抖,眼淚似乎在一夕之間蒼老的臉上結成了薄薄的冰霜。
『是傳法家害死的……是傳法家害死他們的……』
「回去!」
「放開……放開……」
「……小少爺,回去!」
「放……不要……啊……」
「……樽……」
『樽?』握著安全圍欄的手突地收緊,雖然『樽』這個名字並不能算是特殊,但會被叫作小少爺,又稱為樽的……在北海道應該就只有……
「小樽?小樽!」欣司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卻只看到一輛白色轎車加速駛離宗谷岬。
可能嗎?會是小樽嗎……
傳法家在道央區,而稚內卻在道北,兩地相隔一段不算短的距離,小樽有可能會來嗎……
可是那小女孩說小樽死了……
***
「傳法家啊……真是被詛咒了……」
「從那孩子失足落水後,宅院裡就常常傳出哭泣的聲音,一聲一聲,真是椎心。」
「即使是男子的哭聲,卻是我聽過最悲哀絕望的聲音了。」
雜貨店裡的老人這麼說著。
人們不覺得那是惡靈作祟,反倒是認為那哭聲就像在闡述一則悲傷的故事。
「可是好奇怪啊,已經有一、兩年沒有聽到的哭聲,昨晚又聽到了。」
***
欣司這陣子都住在中富良野的一間民宿。他花了一個禮拜大概了解了傳法家十年以來發生的一些大小事。
小樽十九歲的時候,在傳法家大夫人的強制要求下,迎娶同是十九歲的大學同學,也是北國的望族之一。
從那時候開始,大夫人時常逼著他們孕育出傳法家的繼承人,可是小樽根本無法對女人產生興趣,只要每天面對著傳法家大夫人,心裡對女性的恐懼就絲毫不會減少。
大夫人什麼方法都用過,甚至對他下藥。
當小樽聽到自己的妻子肚子裡有了傳法家的骨肉時,整個人就崩潰了。
就是那陣子,傳出他自殺的消息。
他弄不懂小樽是怎麼了,即使是懼怕女性,但對於孩子……那也是個生命啊!
以往在牛棚,他關愛小牛的程度不會比自己少,為什麼轉換成人類的新生命,就無法接受了?
欣司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雜貨店老人家說的哭聲最可疑,便決定去看看。
小樽說過傳法家後院的花圃有一區樹叢種植得特別鬆散,很容易就能鑽進宅院,但是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是他某一天看到野貓帶著孩子鑽出傳法家才發現的。
***
傳法家大宅,依舊是那麼令人畏懼。
它並不是什麼高聳入雲的大廈,只是一座佔地近千坪的和式宅院。據說是從明治時代開始興建,爾後又經過無數次大大小小的翻修,才能在北海道古宅中占有一席地位。
主宅中,有一根需要四個大人環抱才能圍起的石柱,那根石柱不曉得是從哪個地方運來北海道,也不曉得是如何立起來的。大家都說只要這根石柱不倒,傳法家就不會衰退。
小樽說,他以前常常因為自己沒有做,卻硬被扣上有做的事情而被關進柴房。第一次被關是四歲的時候,他只是一直哭。到了七、八歲,被關進去還哭的次數就變少了。
柴房是鎖起來的,有人用一重又一重的鐵鍊將柴房的把手牢牢鎖起。
只是間柴房,用不著鎖得那麼誇張吧?連木頭窗戶也封得很死,只有靠近屋簷的地方做了一道通氣孔而已。
欣司不自覺去撫摸纏繞在門把上的鍊子,上頭並沒有生鏽,可見常常有人來把它解開再鎖上。
裡面是放了什麼東西嗎……
『鏗鏘……』
柴房內傳出鐵鍊活動的聲音,讓欣司嚇了一跳。
原本就是在傳法家角落的柴房,又沒有特別加設油燈,只能靠著遠處大宅的照明燈勉強辨認。更別說是在這種靜得詭異的氣氛裡,還聽見有如地獄鬼差的鎖鏈聲了。
「欣司……」
「……樽?」欣司試探性地往柴房靠近,即使是鬼魂……他也不怕……
「……欣司?」
那是小樽的聲音……沒錯啊……
「小樽……在裡面嗎?」他不是已經死了?
「欣司不會來了……我等不到……」
「小樽,你還活著嗎?」
「欣司不會來了……我一直等不到……被扔在這裡……等不到……」
「小樽,是我……欣司,我回來了。」小樽那種氣若游絲的聲音,讓他聽了就難過。
「回來也來不及了……我已經變成不值得的人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現在欣司確定了,小樽絕對沒有死,雖然他相信世界上有鬼魂的存在,但一股強烈的感覺告訴他,裡面待著的絕對是活生生的小樽,就跟以前一起玩的時候一樣,小樽還在,他沒有消失。
「因為欣司的小樽……」忽然,柴房窗戶傳出一聲巨響,裡面的人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撞向窗戶,鍊子打在木板上的聲音一次又一次,欣司怕這聲音會把傳法家的家僕給引過來。
「小樽……」
「已經瘋了……」
窗戶的缺口,可以明顯看到慘白且傷痕累累的手指緩慢伸出,而在那木板縫隙後方的,是一對失了神的雙眼。
即使空洞無神,卻也讓欣司更加確定,那真的是小樽。
「我瘋了……已經瘋了……」一聲又一聲,小樽用自己的身體不斷撞擊著窗戶,鐵鍊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大聲了。
「停……小樽,我把你放出來,別這樣了,小聲點……拜託……」
只是,小樽沒聽他的話。
「啊──」
一聲有如怪物的咆哮從柴房裡發出,把居住在傳法家別院的僕人全都吵醒了。
一瞬間,原本沉靜的傳法家燈火通明,腳步聲以及手電筒的照明光線也全被喚醒。
「我不能就這樣走。」顧不得小樽人還在窗戶後方,欣司抄起了柴房邊的老舊斧頭,往窗戶劈下去。裡頭的小樽被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縮往一旁角落。「我再也不要進來這個家第二次,今天沒把你帶出來,我就死在這裡!」老舊的斧頭每揮下一次,上頭鐵片也跟著剝落少許,把欣司的臉和手劃出幾道小血痕。而欣司沒有使用手套執斧,掌心在劈了不下數十次之後,因為冷洌的氣候而凍傷撕裂。
「你是誰!?」其中一個家僕先是發現有人正在破壞柴房。
「你做什麼!誰准你進來的?」
「警告你停下!停下有沒有聽見!」
「大夫人很快就來了,小心打斷你的腿!」
但欣司不管,小樽在裡頭受著苦……
「等殺活、黑線、炙熱、眾合、號叫、大號叫、無間,銅爪、鐵刺、劍葉、鐵鷹、煻煨、湯煮、屍婁、鐵碓……」
除了叫罵聲和斧頭聲之外,還有一個聲音在緩緩念著……
像念經似地……從柴房裡傳出來……
「想、黑繩、堆壓、叫喚、大叫喚、燒炭、大燒炭、無間地獄……等殺活、黑線、炙熱、眾合、號叫、大號叫、無間,銅爪、鐵刺、劍葉、鐵鷹、煻煨、湯煮、屍婁、鐵碓……」
「停!小樽,停下來!」好不容易將柴房劈出一道裂縫,欣司也不管雙手手掌汨汨湧出的鮮血,死命地把柴房釘死的木板給一片片剝下。
「他已經死了……在裡面的小少爺已經死了……」
「他在叫著……他在叫著地獄……」
「他死了啊!」
身後的僕人也忘了要把欣司這不速之客給趕走,他們光想到關在那柴房裡十幾年的小少爺就覺得恐怖。那時他發了瘋失足落水,有好一陣子都以為他就這麼死了,但事實卻不是那樣,人是救了回來沒錯,但卻越來越瘋,嘴裡不寧喃喃自語念著經文。
送飯過去給他吃的僕人還說,小少爺用那雙眼瞪著人,一面瞪,嘴裡就喃喃自語著聽不懂的語言,嘴角還掛著淺淺的微笑,看得他毛骨悚然。
就在前陣子,小少爺失蹤了好幾天,最後竟然在道北的地方發現他,沒有人知道到底他是怎樣一個人到道北的。或許是搭上了貨車並以徒步的方式走到稚內宗谷岬,否則他的腳底也不會傷痕累累。一切,也只能如此猜測。
「他沒有瘋!」欣司抓住了小樽的手腕,卻發現那觸感跟十幾年前都不一樣了,彷彿他握住的只是一把枯枝。
「放開我……不要再逼我了,不要……我不要……不要脫我衣服……」
「不會的,有我在,沒人會欺負你。」懷裡的小樽對欣司又抓又咬,完全認不得眼前的人,是他等到心智渙散也等不回來的欣司。
「外村。」一陣喧鬧聲中,參入了低沉的聲音。
是她,傳法喜久子,傳法家大夫人。
「我要帶他走。」他恨,恨眼前依舊風韻猶存的婦人,即使是白色簡單樣式的和服罩上一件袍子,所散發出來的氣息依舊是那麼嚴肅,眼神也依舊那麼咄咄逼人。「我要帶小樽走。」
「我不會讓你帶他走,傳法樽已經死了,你如果要帶,只能帶他的牌位。」說完,大夫人從袖口扔出一只木板,普通樣式的牌位,上頭刻著『傳法 樽』三個字。
「牌位?妳這是什麼意思?小樽沒死!他在我懷裡,就在這裡!他並沒有死!」即使肩膀被發了瘋的小樽狠狠咬住,他也不放開,任由淡淡的血漬附著在肌膚表面。
他再也不放開了……即使小樽會誤殺他,也無所謂。
「就正常人的角度來看,傳法樽已經死了,把那廢物交出來。」
「他不是廢物!」
「你要帶走他?那可能就永遠走不出傳法家,應該是這樣吧?七星級飯店的總負責人,外村欣司。要是你失蹤了,飯店該怎麼辦?」
「政府不會讓我出事。」
他親手打造的國際化飯店成為國營事業之後,也被評選為全球少數的七星級飯店之一。正因為七星級的頭銜,政府對於該飯店具有高度的保護措施,無論是負責人或是股東,皆以最嚴格的評選方式來選擇。由於父親建立起來的良好人際關係,一開始就能參與飯店建造企劃的欣司,理所當然成為最高負責人的儲備人選,並得到日本政府這個百分之百強而有利的後盾。
「那很難說。」傳法喜久子從懷裡掏出一把手槍,毫不猶豫拉開保險扣下板機,對著小樽的膝蓋就是一槍。
「妳!」小樽的哀嚎就在那麼近的地方。欣司怒了,他再也不要花費太多的時間和眼前不講理的女人辯,抱起小樽就往那道較為稀疏的草叢奔去。
小樽因為膝蓋骨的碎裂,狠狠咬著欣司的手臂。
只是他們來不及逃出傳法家。
子彈,永遠比欣司的一雙腿還要快,更別說是還背負著一個失了心智、跛了腿的小樽。
***
很冷……
全身都好冷,但感覺卻像是在搖籃裡那樣放鬆……
欣司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仰望著點點星空的小樽,躺在……浮冰上?
「小樽!?」
兩人躺在一處較為巨大的浮冰上,隨著緩緩北移的海流飄浮著。
傳法家……把他們扔到了這裡……
爸爸和西尾叔叔死的地方。
「小樽,說些話!」身上被小樽咬的傷口已經沒有那麼痛了,而眼前的小樽卻只是躺在他身旁,睜著閃爍的雙眼望著點點星空發愣。「我不管你是不是瘋了……你還是小樽。」
「小樽……欣司……」小樽的口氣,就像一點也感覺不到四周圍拎冷刺骨的寒風似地絕望。
「我是欣司,你看看我!」
「命運就是這樣,逃不掉……要凍死了吧……」
「我不管什麼凍死不凍死,你看看我,一眼也好。」
「……」小樽緩緩轉了過來,像機械娃娃似地看著眼前流著眼淚的漂亮臉龐。在印象中除了媽媽,就是欣司最吸引他的目光。
「我回來了。」
「……不要哭,天氣很冷,哭了會在臉上結霜。」
「我是欣司……我回來了……」
「這樣啊……」
這是欣司再次看到小樽以來,小樽露出的第一個笑容。
他把小樽摟在懷裡摟得緊,小樽也是。
兩個人都不想再放掉對方。
也許,小樽並沒有恢復神志,但也許他有。
破碎的薄冰支撐不住兩人的重量,從中央的部分緩緩裂開。
『如果就這樣沉了下去……就可以跟爸爸和西尾叔叔見面了,還有媽媽……滿奶奶……他們都會很疼我跟小樽的。雖然很冷,但是我有小樽……有他在,我就不冷了……』
「那是兩個人吧?」
「怎麼會掉到海裡啊?」
「……撈起來吧,看還有沒有救。」
「還有還有,兩個都還有救!」
「可是受了傷,一個在腳一個在肩膀。」
「活著就好啦!真是的,要是我們漁船沒有今天回來,這兩人早就在海裡凍死了。」
***
北海道道北,稚內宗谷岬。
每年冬季的某天,總是會固定看見兩名青年,在宗谷岬展望台內的臨時郵局寄明信片,之後手牽著手到地碑前拍照留念。
他們不會在稚內逗留太久,除了拍照和寄明信片之外什麼足跡都不會留下,就直接搭上最早班的急行列車離開。
其中一名青年腳有點跛,但那並不影響兩個人之間彼此和諧的感覺,能正常走路的青年總是牽著對方的手慢慢在雪地上行走。
有時他們會互相輕聲低語,抿著嘴微笑。
但,他們的對話是什麼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兩個人,每年都會來這日本的最北端,留下紀念。
幾乎每年都是如此,而每一年看見他們,他們的感情似乎又更加深厚了一些。
一個把兩人牽繫起來的地方──北緯45度31分14秒。
- Aug 08 Wed 2007 23:48
北緯45度31分14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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