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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頭髮顏色,是很純粹的黑,很柔軟的樣子。


一看就知道懶惰去修的瀏海遮住大半眼睛,所以上課的時候,他都會偷睡覺。


他現在,在我家午睡。


我把自己的單人床讓給他,自己在地毯上看書,是我上禮拜就該讀完的進度。


只是一心不能二用,我沒辦法專心把一個段落看完,因為他完全沒有防備的睡在我床上。


「愛麗絲……」


可以……不要幫我的毯子取名字嗎?


愛麗絲,聽起來就是女生,它不是女生吧!?


***


「是這學期第幾次了?」每天中午,他的便當都能加菜,從幼稚園開始就是這樣,無論男生女生都會把便當的菜色精心設計,當作自己不小心帶了太多的菜吃不完而分給他吃。


「啊……不知道。這個蘆筍不會苦你要不要?」我也沒回答,他就把手捲裡的蘆筍抽出來,夾進我的便當裡。


事實上他怎麼會記得這蝦壽司是誰送的、那個小手捲是誰夾給他的。


「欸,這別人做給你吃的你不要把它分屍,更不要轉送比較好吧?」


「可是我吃不完那麼多。」


背後殺人的視線我能感受到,畢竟沒人希望自己親手做的料理落得如此下場吧。


他看了我一眼,低下頭猛吃,也不再說一句話。


從這天開始,他的午餐都是去福利社買的麵包和茶,問他為什麼正餐不好好吃,卻像賭氣一樣完全忽略我的問題。


是說從幼稚園開始,他就很喜歡吃東西。是的,愛吃鬼,還是很不挑的那種。


他吃得多,當然也運動得多,有一陣子假日對我來說是種噩夢,因為他會把一個禮拜累積的熱量全在週休二日裏全消耗掉。星期六、日準時下午四點,他會出現在我家門口,像隻被主人關在門外的小狗那樣抬頭望著我房間的窗戶,這時我媽就會上樓告訴我他來找我去運動了。


噩夢,真的是噩夢,而且幾年過去了,我也習慣這種在週休的時候去死亡慢跑的活動。


一天跑三小時,兩天就是六小時,他能持續這麼多年的動力到底是什麼?


「你只吃麵包和茶會飽嗎?」我換了另一個問題問他。


「我有點心。」


「如果你說的是下課時間會拿出來的零食那不算,我說的是正餐,你不應該只吃麵包。」


「……那個。」


「哪個?」


「這個。」他指著我的雞腿便當裡,應該不會出現的滷豬肉,眼神充滿疑惑。


「啊,這個啊,剛剛恬恬給的。」為了控制熱量,有的女生通常都不太吃帶有豬皮和油脂的滷豬肉,她隨口問了我一聲要不要吃,我就答應了。


「……所以,你會把豬肉吃掉吧?你不會分給我吧?」


「你、你要也是可以啊,我分你一半。」


「不用!」


看他咬麵包的狠勁,似乎能和探索頻道裡的鱷魚比擬,差別只在鱷魚會旋轉而他不會。


這天下午,是烹飪設的成果展,我和他提了好多次,只要去參觀就有限量試吃的小碟子可以領取,有了那只小碟子就可以隨意吃想吃的東西吃到沒有為止。


只是他似乎心不在焉,都沒認真聽。


好不容易等到了社團活動的時間,他卻像個遊魂似的不見人影。


我想他會喜歡吃熱呼呼剛起鍋的起司厚蛋燒,偏偏一人只限領取一個限量盤子,一個盤子頂多也只裝得下兩塊厚蛋燒。我只好像個笨蛋一樣,拿著可以吃到飽的碟子在校園裡亂跑,裡面竟然還只有兩個厚蛋燒。


「拿著那個碟子你能吃到飽欸,你趕快把東西吃掉再去裝下一盤啊,笨蛋。」


我要把遊魂找到先啊!


我大概知道他在哪裡,樓頂的水塔。


日本偶像劇都這麼演的,可是日本學校的頂樓乾淨整潔,躺在地上都沒關係;這裡……可就不一樣了。學校頂樓的青苔很多,要報廢的課桌椅都堆在那裡,掃具雜亂的堆在角落,水桶裡的水還有孑孓。


但是他偏偏就會躲在那裡,陰暗的角落。


因為只有那裡,是學校沒有人想去的地方。


「你……在嗎?」


「幹嘛?」


「我早上跟你講的烹飪社成果展,你有聽進去嗎?」


「有啊。」


「怎麼不去?」我把碟子遞到他眼前,幸好還冒著熱氣沒冷掉。「剛起鍋的有點燙,小心一點。」


「……」他伸手停在半空中,又縮了回去。「我還是不要吃好了。」


「為什麼?」最近吃東西都沒聽見他打嗝的聲音,可見都沒有吃飽啊。


「別人做給你的東西,不要跟我分。」


「這……這不是啦,成果展裡的食物都可以自取的啦,要吃什麼就自己夾,大盤子裡的沒了社員會再做,直到沒有材料為止。」


「那這樣,我會一直吃的。」


「對啊,你這幾天一定都沒吃飽吧。」


「還……還好。」這時候,他才放心拿了一個厚蛋燒,從蛋捲裡流出來的起司還差點滴到他的制服上。


「趕快吃,我再帶你回去會場。限量的碟子已經被拿光了,我的就給你吧。」


他轉過頭來,嚼東西的速度越變越慢,平常隱密在瀏海底下、常常都是很無神的眼睛竟然有些閃爍。


「愛麗絲……」


「啊?」


「沒、沒什麼……」



我拉著他在烹飪社社辦裡外穿梭,平常因為食物香味而聚集在這裡的人就很多了,成果展像今天這樣子一辦,感覺好像全校的人都聚集在這邊一樣可怕。我想應該沒有哪間高中會是以烹飪社出名的吧?


聽說第一屆的社長現在任職於專責接待外賓的飯店大廚,太恐怖了。


「你們也太可憐了吧,兩個人用一個無限碟。」


「無、無限碟?」什麼時候這小小的碟子有了這樣的稱號,感覺好邪惡。


「靠杯!我才停下來跟你們講幾秒鐘的話,泡芙就沒了!」同學的身影消失在人群裡,我不禁覺得本週兩小時的社團活動,過得好漫長。


「碟子給我。」


「啊?」


他放開緊握著我的手,事實上我很努力把這行為看成不緊握著待會就會被人群衝散這樣子,才不會不小心被看穿心思。


他就這麼把我推到離社辦很遠的地方,擠了回去。


空氣好很多是當然的,但好像還殘留著一股淡淡的沐浴乳香味,是大賣場自有品牌,八十元就很大一瓶也很好洗的薰衣草沐浴乳。


跟我身上的味道差不多……


因為,沐浴乳是我家的。


「嗝~好飽。」


烹飪社那還有很多人在擠,我們卻提前吃飽了,全都歸功於他平常帶我去吃到飽餐廳的疊疊樂功力。


拿著我們都不太相信有油切功效的綠茶坐在體育館外,背後像菜市場般吵雜,卻沒影響我跟他相處之間會有的那種氣氛,異常的和諧。


「我還以為碟子就要浪費了咧,幸好我把你從樓頂拉下來。」竟然可以飽到肚子都凸了,看來這個週末又沒辦法好好賴床了。不曉得這次他要去騎腳踏車還是長跑……打網球也挺折磨人的。


「我今天回你家可以嗎?」


「你爸媽又不在了喔。」


他住在老家的爺爺奶奶都不願意住安養院,身體又不太好,平常是仰賴住在附近的親戚照顧,但是他媽媽總是不放心,一個星期裡有三到四天都是住在老家,爸爸則是下了班也會順道過去。


「對啊,又去看爺爺奶奶了。下次你跟我去看他們吧,我堂哥堂姊他們都住太遠了,我是離爺爺奶奶最近的孫子,要是他們看到我們去了一定會很高興。」


「我去很奇怪吧……」


「哪會奇怪,我跟你從小玩到大,我是他們的孫子,你也可以算是一個孫子吧?」


「哪有一樣啊……」


他們是從我幼稚園開始就搬來我家隔壁的,我當然是跟他玩在一起,但是他的爺爺奶奶我可從沒看過啊!要是被當成愛裝熟的奇怪小孩就完了。



***


「阿姨好。」


這是他每次來我家的開場白,我媽為了他,都會多煮一杯米。


下了班的老爸在看電視,打過招呼寒喧過後,他就會跑到我房間,當成是自己的那樣把漫畫找出來趴在地毯上看。


習慣了,就像多個兄弟那樣,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多一點。


「你去洗澡啊,等一下換我。」


真把這裡當成他房間了。


男生真的沒什麼澡好洗的,不像女生需要卸妝或是抹保養品,頂多就是洗頭、洗臉、洗身體這樣就沒了,時間最多也不超過十分鐘。要是在浴室待超過二十分鐘,除了便秘應該沒有其他正常的理由了吧?


他在我家,還窩在我房間,我這個主人卻像客人一樣連洗個澡也戰戰兢兢,就怕他說出『你洗澡還真久』這種話,一想到就尷尬的要命。


結果,我還真的洗不到十分鐘就像被人發現什麼一樣洗好了。


本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進房間……



「ズンズンズン~ズンドコ!ズンズンズン~ズンドコ~」



「喂!」……為什麼要唱著清志小調還跳到我身上啊!?


「我找不到愛麗絲。」


「誰?」


「愛麗絲,你的毯子啊。」


「……」我覺得背後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啊!」


肯定是我阿母拿去洗了!


「毯子啊,吶,我早上拿去洗了。剛剛烘好,拿去。」


阿母站在門口,拿著一堆剛烘好的衣物,從裡頭抽出熟悉的藍白色布料。


是的,那是愛麗絲。


背上的重量忽然讓我想起,他還趴在我身上,而他看見我媽站在面前,也毫不掩飾。


「阿姨,妳把毯子拿去洗他不會發脾氣喔?」


「他敢喔?」


對啊我的確不敢,拿著洗乾淨後變得有些僵硬的毯子,背上還馱著不肯回到地面的重物,不知怎麼的竟然有點想哭。


「幹嘛,你因為毯子洗過了沒有觸感所以很難過嗎?」


「拜託哪有啊……」


「等一下交給我吧。」


「啊?」


他從我的背上跳下來,抓了換洗衣物和我的睡衣跑進浴室洗澡。


那個半透明的小型滾輪箱,裝著的都是他的換洗衣物。從小到大,搞不好他在我家住的日子比在自己家還多,起初他爸媽覺得這樣對我們家很不好意思,但是阿母卻完全不介意,還說什麼放他一個小孩子在家很可憐,反正這裡碗筷多的是。


也幸好他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小孩啦……就是愛吃了一點,還有脾氣怪了一點。


但是我阿爸阿母完全不覺得他脾氣怪,甚至覺得他比我可愛很多很多很多。


「我下禮拜要回去看爺爺奶奶,你要跟我去喔。」


「啊?為什麼啊?」


他洗完澡吹完頭髮,抱著我那條有些僵硬的毯子在懷裡蹭。


「陪我去啊,多一點小孩他們會很高興的啦。」


「……」


本想以不熟的理由呼嚨帶過,但是心裡有個聲音在叫囂著『這樣你就是特別的!你就是濕背秀的!俗話說醜媳婦見公婆,如果拒絕你就是白痴』。


啊!什麼媳婦啊~


「欸,幹嘛突然把手舉起來亂揮,嚇死人。」……切,差點就把心裡的想法具現化了,好險好險。


為了他來我們家過夜,某天我一回家就發現床被換過了。仍舊是單人沒錯,卻變成子母床。這是阿爸的傑作,說這樣省空間又方便。


而我,讓他睡母床,自己睡下面那張有附輪的子床。


他呢,到了隔天總是壓在我身上,必須習慣他半夜睡覺會亂翻這個怪癖。


隨著年紀增長,對我來說其實有些困擾。


不想讓他發現我有反應這個事實,怕把場面弄得尷尬,所以每天早上我都是裝作還很想睡覺的樣子,把自己滾下床,再彎腰駝背的走進浴室,邊刷牙邊讓自己好好冷靜。


最近他黏我的時間好像越來越多了……再這樣下去秘密被發現是遲早的事。


更何況他只要在房間都抱著我的毯子,還不時親暱的叫著『愛麗絲、愛麗絲』,如此一來只要他不在這裡過夜,毯子就像有了生命,讓明明就是它主人的我越抱越不好意思……


在見到他爺爺奶奶之後,我才知道,為什麼他那麼喜歡愛麗絲這個名字。



***



「啊……終於見到你了啊,你就是愛麗絲吧。」爺爺高興的把仙貝、鳳梨酥那些點心端出來,奶奶還泡了一壺鐵觀音。


「愛、愛麗絲?我?」


轟炸了轟炸了,爺爺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了幼稚園那件很慘痛的遭遇。


幼稚園的時候,畢業晚會那天我們水鹿班負責出演一齣小短劇,我記得自己很高興不用演公主系列。但是後來老師在班上宣布,我們的戲碼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而這個和公主系列明明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小短劇,卻抓了一個小男生去演愛麗絲。


是的,那個小男生,就是我。


吃完飯後,我想他會陪爺爺一起看八點檔,就偷偷把桌上的碗盤都收了,打算到廚房躲起來洗碗。


但是熟悉的清志小調卻在背後唱起……




「ズンズンズン~ズンドコ!唷!我來擦碗盤。」


「……」



「幹嘛不講話,欸,你剛剛吃飯的時候就不太理我。」


爺爺爆出愛麗絲的時候,他在房間放行李,所以還不知道我已經曉得他成天愛麗絲長愛麗絲短是在發什麼病。


如果他喜歡的只是四歲的我,那一切的一切還是算了吧。人都長大了,我畢竟不是愛麗絲,而是個帶把的男人。看著他一臉天真挨在我身旁洗碗,真想告訴他夢可以醒了。


「我想啊,等一下我們走路去永和豆漿買宵夜回來好不好啊?我奶奶很喜歡吃燒餅欸。」


「你在學校都沒這麼活潑。」


「沒有嗎?」


「沒有。」


「這樣啊……可能是這裡沒其他人來打擾吧。」


「……」不要再講這種意味不清的話好不好,我真的很怕自己會錯意。「聽不懂啦,你不會講重點喔。」我用手肘頂他,想用乾笑來化解尷尬,卻似乎失敗了。


「重點就是,只要回到家,就沒人會把你的注意力搶走了,愛麗絲。」


寒毛……一根根的豎起來了。


其實他、他是個回憶停留在過去的瘋子嗎!?


「你、你不要鬧了!」幹嘛讓我覺得很驚悚,期待又怕受傷害……這樣愛麗絲愛麗絲的叫,根本就是拿我小時候的事情當笑柄在玩吧!?扮成愛麗絲這件事我早就忘記了,還要提做什麼?「什麼愛麗絲的我一點都不喜歡,不要再那樣叫我了。還有,我的毯子也是!」


「我以為你不會介意……」


「啊……說介意也還好啦……」等一下我也太快軟化!「我只是不明白,都已經離幼稚園那麼久了,你還這樣是什麼意思,不要告訴我你現在還以為我實際上是叫做愛麗絲的女生,鬼才信,我不吃這套。」


「我承認,那時候短劇結束你把愛麗絲的假髮拿下來,還兩腳開開坐在地上擤鼻涕那一幕,的確有打擊到我。」


「……」靠盃,這幾百年前的事記那麼清楚幹嘛,我當事人都忘記這回事了。


「就算姿勢很醜,也讓我幻滅了,但你還是對我很好,一直很好。」他低頭擦盤子,耳根紅了。「好到現在,我以為我跟別人不一樣。」


「所以咧?」


「嗯……」


「所以?」坦白說,我有點不耐煩了。不要叫我再穿上藍白色愛麗絲的裙子,我想我會翻臉。


「所以,嗯……看你那麼生氣,我想我是不可以喜歡你了齁?」


「……啊?」


我手一滑,碗摔碎了。




***



「你看你的毯子是藍白色的嘛,圍在你身上剛剛好,對嘛對嘛。」
「好誘人喔我要把毯子撥開來了喔~」
「我可以鑽進去跟你一起光溜溜的睡覺嗎?」
「我想親你這裡這裡跟那裡。」




「喔喔喔你閉嘴你這樣很像戀童癖知不知道啊放開我!」





「喔喔愛麗絲你長這麼大了啊~我覺得我越講你會越興奮耶!」



「欸你很賤欸你閉嘴啦!」


接下來的日子,我想我仍是愛麗絲,另加了一層毯子的愛麗絲。


是啊我是喜歡他,所以還是會試著去接受他這份壓抑了幾十年的變態嗜好。


只是我不知道這幾十年份的壓抑什麼時候會發洩完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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