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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德國已經三年,坦白說我現在才發現在一個國家要開始適應它的生活步調,對我來說很難。


前兩年因為上語言課程和準備資料,忙得昏天暗地,沒時間跟著所有人一起過節。但是當生活上的一切都步上軌道的時候,卻發覺在這個國家裡,我不習慣的事情有太多了。


學業並不是主要的問題,因為有興趣,學的時候不會感覺到迷惘困惑,錢也只有繳註冊費,但是總有些感覺很不一樣。


一開始小天說他要去考工程技術的時候,曾經問過我要不要也去念,一直以來我對於什麼科目都是普普通通,唸了就唸了,沒有什麼喜歡或不喜歡,只有這次我清楚聽到小天要去考什麼科系,眼睛才頓時亮了起來。


其實我們在學校都過得還挺快樂的,雖然午睡的時間沒有以前在台灣那麼長〈反正以前午睡都在做小動作打擾別人〉,倒也覺得還好。而因為物價的關係,雖然住的是小天他爸爸朋友的房子,我們還是能省則省,也努力別讓自己生病。三餐的話……有時一條長型的黑麥麵包加上一瓶葡萄汁就可以熬一天〈撇去小天拿那條硬如石頭的麵包來打人鬧著玩〉。每一個月或一個半月,我們都會拿出平常存的一些零錢上街吃一頓好的,算是慰勞自己。


汽車修護這個職業對於德國的男孩子來說還滿搶手,小天跟當地人一起上課,下了課又去實習,剛開始他也跟我一樣很不習慣,但等到他習慣了之後,就輪到我了。


從學校回到家,原本輕鬆愉快的那種心情就像泡泡一樣『波』一下就消失不見。


當初的入學考試,小天如願以償進了汽車修護,我卻進了車體工程;他可以做引擎、底盤修護還有電子化內裝,我卻去研究車體結構。雖然小天說以後碳纖維合成材質的車體就看我怎麼玩,我心裡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落寞感。再加上之前所謂德語托福的TestDaF,雖然拿到TDN 4的成績,到德國也不用參加語言考試……但我總覺得太緊張了,表現沒有很好,尤其是口語表達那一關……


啊啊啊──我想撞牆──




「啊?你先到家啊?」小天幾乎是整個人撞進門口,我就坐在離玄關不遠的餐桌,被他嚇了一跳,他手裡拿著一堆黑麥麵包和一整隻烤鵝。「你看,技師給的,烤鵝我們可以吃三天。」他把整隻鵝提起來放到桌上,我幫忙把外層的防水紙袋打開。


「我有薑餅屋,班上的人特別訂了給外籍學生的。」學校從今天開始放耶誕假期一直放到明年一月四號,製作薑餅屋的店訂單多到接不完,同學訂的薑餅屋就遲了幾天,幸好還是趕在假期開始前送達。


「那麼好!」小天走到了廚房,拿了托盤和尖刀打算把烤鵝分成三天份的份量吃。「繼綸……」


「嗯?」小天的聲音怎麼有點落寞?


「你不喜歡耶誕日曆嗎?」


「啊……」那是小天在快十一月底的時候給我的紙盒,有點像以前小時候花十塊錢玩一次的戳洞遊戲,但不同的是耶誕日曆上只有二十四個小門,十二月一號把第一道小門打開,裡面通常是放玩具糖果之類的。「我忘記了……」突然說出這種話,我真的很討厭我自己……


一號我有打開,二號也有,一直到了十二號的門都是開的,今天已經是二十二號,從十三號開始門就沒有開過。


「……喔。」小天放下紙盒,還是依照他的原訂計畫,去分配那隻烤鵝。


「要不要我幫忙?」那隻鵝也不小……他一個人去處理應該會很麻煩吧,裡面塞了一堆的填料。


「嗯……不用了,我一個人可以。」


『我一個人可以』……這句話聽了真不舒服,好像自己沒去玩那個耶誕日曆,就是要把小天扔下一樣。


即使他不要我幫忙,我也不知道該去哪。


不想去客廳、不想去房間……更不想讓他一個人在這邊一頭熱的想慶祝聖誕節,只是我卻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才好。


兩個人在一起也快十年了吧,久到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怕時間太久,感情就淡了……真的好怕,而且我越來越不懂得該怎樣去對小天表示關心,以往做的那些,我覺得都不夠。


「你去多加件衣服,不要又感冒了。」


背後傳來他的聲音。


忙雖忙,頭兩年耶誕節我都好巧不巧重感冒,即使看醫生很貴,小天還是死拖活拉把朋友的家庭醫師請來,只因為我已經病到頭重腳輕沒法站起來。


讓他花那些錢,我很愧疚,可是他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在我病好之後摟著我睡覺的力道大了很多。


『要是沒有好怎麼辦……我不要一個人待在這裡……』


生病期間我似乎聽到他這麼對我說,而事實上他真的有這樣說,只是那變成了夢話而已。我沒有告訴他當他熟睡著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平常淚腺不怎麼發達的我強忍著不讓自己抖得太厲害,讓眼淚不聽使喚地沁進枕頭。


我不討厭德國,因為對它嚮往很久了,但是卻不知道那股莫名的煩躁,到底是不是因為怕失去小天。


我知道他愛我,我也知道我一定愛他,可是他卻不確定我還是不是以前的那個粗神經康樂。


該怎樣告訴他我還是以前的我,只是現在的我……似乎在犯著遲來的思鄉病。


想念遇見小天的學校、想念他教我開車、想念小黑小白〈當然是狗〉,想念爸媽。


我只是犯了說不出口的思鄉病,不是不愛你。



小天也是放假,但他還是會出門跟同學一起討論事情,回來的時候帶了一些從耶誕市集買回來的裝飾品擺在家裡,獨缺聖誕樹。


「你買了裝飾品,可是沒有聖誕樹啊。」


「……我再看看。」


他就只回答我再看看?


「那我去買……」


「不要!」我才拿了車鑰匙和大衣,馬上被他拉住。回過頭看見的是他擔憂的眼神。「你會感冒……我不要你又在聖誕節病倒,我照顧你的時候聽到外面的雪橇鈴鐺聲音跟聖誕歌會很難過……」


「……」那時候在機場是怎樣講的……



『德國冬天會有雪齁……』
『對喔,到時候可以去買雪橇滑雪!』
『啊,還有去教堂廳交響樂演奏、聽合唱團唱聖歌。』



「聖誕樹可以過了聖誕節才擺,可是我不要一個人擺。」


生病那時候在床上休息,隱約看見門口是有擺著聖誕樹的,雖然不是很高,但佈置得很溫暖,好像這個家過得很幸福一樣。


但事實卻是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耶誕假期結束我依舊帶著醫生開的藥去上課,也忘了問小天,他的耶誕假期過得好不好。


「那……」我想,我也該努力表示什麼吧,即使這陣子一直犯著很嚴重的思鄉病,但看到小天不高興,也不是我願意的。「你去市集買聖誕樹回來,錢兩個人分攤,然後買硬甜餅、熱甜酒什麼的回來,我今年看起來還很健康,沒感冒,就算要感冒我也撐到一月四號總行吧。」


「什麼啊……」


就這樣,小天被我推出門,我看著他開了車出街道,才拿起電話撥了兩個號碼。


「魯柏,Stan去買了熱甜酒,看你要不要跟佩特拉來玩。」小天的朋友都叫他Stan,不過這只是暱稱,全名是Stanley。魯柏是小天他老爸同事的兒子,本來要跟我們一起住進這間房子,後來佩特拉──他女朋友說找到了可以住的房子,離他們校區也近,所以就沒來住了。


「是喔,你家還有多的玻璃燈泡?真的可以給我們?感謝啦~亞道夫。」亞道夫是我同學,他們家開玻璃工廠,三不五時就拿著他老爸用剩下的材料試吹玻璃球,他的作品大部分都分送給同學,我拿到一個白金色的,但他說昨天閒閒沒事又做了很多,既然我們這邊有熱甜酒、魯柏也會帶香腸來烤、我也邀了他,他說沒有不來的道理。


『喔~那等Stan回來的時候,我們就在前院燒雪人嚇死他好了!』


「燒雪人?」


『等會你就知道,誰讓你去年跟前年都在生病,沒機會告訴你德國小孩在玩什麼。』


「要生病也不是我願意的啊,而且……你確定我們還是小孩?」


『哈!那無所謂啦。』


掛上電話,我拿出同學送的薑餅屋擺在客廳,還有小天切好的烤鵝。


哎……真抱歉,為了讓你開心一點,烤鵝不能撐三天了。


要讓別人開心,自己就要先開心吧。



「呃……」


果真就像亞道夫說的,小天才剛停好車,把聖誕樹還有一堆吃的喝的玩的用小拖車拖出來的時候,整個人是傻在前院的。


「看吧,他一定沒想到我們會在院子裡燒雪人,因為通常燒雪人都是在選定的會場上,紙做的雪人也都做得很大一隻。HEY~Stan,別傻了,快點把東西拿過來!我們糊雪人糊完都餓了!」


「現在才十二月就燒雪人,就那麼討厭冬天啊你們。」小天把紙袋放在我們鋪好的防水毯上,魯柏和佩特拉開始立起聖誕樹作裝飾,我、小天,還有亞道夫就開始把吃的東西全搬上小桌子,雪人燒完了就把落地窗關起來,讓屋子裡重新暖和。


「討厭冬天的是你吧。」亞道夫很輕鬆地說著。「到了冬天,尤其是聖誕節,Clyde都會重感冒啊,我們把雪人燒一燒,搞不好病魔就會以為春天已經來了,他不用生病了。」


「隨便你們。」小天撇下這一句話,就走到廚房拿碟子裝他採買回來的餅乾。


他又額外買了一紙袋的圓形薑餅,上頭穿了紅金色相織的絲線,他把薑餅掛在耶誕樹上,嘴裡還喃喃念著『幸好我有買夠,不然哪夠吃』之類的話。佩特拉轉頭過來偷偷問我小天是不是都像老婆婆一樣愛唸東唸西,我都還來不及回答,魯柏就說『妳說Stan?他最像老太婆了,而且是愛開快車的老太婆』。


「Rupert Schuman!」魯柏才剛說完,就被從廚房飛出來的特大號錫盤攻擊……


「Stan,只有惡老太婆才會這樣拿盤子丟人……」


Rupert……你真的不怕死耶……


其實他們都知道我跟小天是一對,而且一點都不意外,小天常跟他們講我們高中時候的事情。


「那兩個雙胞胎在不在啊?你們不是說他們很好玩?」佩特拉提議。


「可是沒裝視訊……」客廳那兩台電腦都被我跟小天拿來查資料打報告什麼的,裝視訊也不是沒想過,只是真的沒時間。


「所以我們帶了耶誕禮物來嘍~」亞道夫拿出兩個白色盒子,剛好一台電腦裝一個視訊,還是最新出來的機種。


「那我打個電話問他們現在在哪。」我在一堆食物包裝紙裡挖出手機,撥了小黑的號碼。「沒接耶。」小白不在小黑身邊嗎?就算小黑沒察覺有電話,小白頭上的雷達應該也可以偵測到有不明電話『侵入』吧?


「再響一下啦,沒進入語音信箱前不要放棄。」亞道夫也真是……


『……喂。』


「呃……小黑?」媽啊,嚇死我,那是小黑的聲音沒錯,不過……有點不一樣……


『黃繼綸?你不是在德國?』


「現在台灣應該……」牆上的時鐘是顯示快八點,八減七……台灣應該是下午一點……


『我靠!你打來幹嘛!』這是小白的聲音沒錯,小黑不會輕易就飆髒話的。


「現在你們下午耶,又不是半夜……」他們兩兄弟哪天乖乖午睡了?而且我聽小黑的聲音也不累啊,還滿有精神的樣子,小白那更不用說了,精力肯定比小黑強一百倍。「你們在家嗎?在的話開視訊啦,你們有嗎?」



『……小白,電腦開一下沒關係啦,我等一下再幫你……』


『啊啊啊啊啊───我知道我知道,電腦就開啦!』


……小黑幫小白幹嘛?



視訊一開,身後那三個德國人馬上讚嘆……怎麼會有這麼好玩的雙胞胎……


像迷你狗那樣對著鏡頭猛做表情,而且都是不耐煩的那種。小白把小黑擠開,怒目瞪著鏡頭。


『黃康樂,你現在多高?我告訴你,我已經180了啦!哈哈哈!』


「你真的要知道喔……」我真的不想傷害小小孩的幼小心靈,即使他們倆也已經二十好幾……


『廢話,講!』


「……184。」


『屎吧!』


就這樣……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視訊,也等於鬧了一個小時多。佩特拉笑得尤其高興,因為小白說她很美〈應該是我眼花吧……小黑有點不爽〉。


「你們看起來開心多了。」亞道夫喝著熱甜酒,重重拍著我和小天的背。


「Clyde,你熱甜酒多喝點,保證不感冒!」佩特拉拿過一個大型的聖誕杯,把熱甜酒倒滿直至杯沿。


「相信我,你只是忙完之後突然發覺自己的身體還沒習慣這裡的氣候而已,今年要是沒感冒,明年也不會感冒的。」魯柏吃了一點烤鵝,這讓小天驚訝張大眼睛,嚷著『你啃了我們的糧食』。


***


喝了太多的酒,我隱約記得我跟小天是被亞道夫他們扛到床上蓋好被子的,離開前還替我們收拾了廚房客廳及陽台,並打開暖氣,關上電燈,只讓耶誕樹的燈泡亮著。


不知道是亞道夫還是魯柏,趁小天喝醉的時候把一片檞寄生拿給他,慫恿他把檞寄生舉過我頭頂。這英國習俗可是害慘我,看來只要能佔便宜,不管是哪國來的習俗都很受人歡迎吧……


喝醉酒的小天吻技真差……



我比小天先醒來,趁著他還在睡,我拿了另一條毛毯裹在身上,把耶誕日曆找出來。


從十五號開始的耶誕小門裡,裝的都是我驚訝的東西,真後悔當時沒有照著時間開。


現在也過了十二點,應該是二十三號了。


十五號到二十三號這九個小門裡,放的不是糖果,也不是禮物,而是紙條,小天這陣子寫給我的紙條。

 


──15th Dec. 你看起來很不快樂,我決定不問你你在煩惱什麼,而是打算等你親口告訴我。不管多晚、不管我多忙,只要你肯告訴我,我一定聽。


──16th Dec. 今天我們沒有說到多少話,老實說我好寂寞。可是我不想讓你更煩惱,就沒說了。


──17th Dec. 好怕你後悔跟我來德國,我仔細想想,一切都是我在計畫,你只是笑笑點頭說『都可以』。真的是『都可以』嗎?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希望你早點跟我說,畢竟自己的事情……只有自己可以決定嘛。


──18th Dec. 學校功課開始步上軌道,雖然我們讀的科目不一樣,還是找個時間一起來討論功課吧?不是太嚴肅的那種討論……就是聊聊學到什麼東西這樣而已。


──19th Dec. 有幾個晚上我睡不著,可是又不想起來,就看著你睡覺的樣子。什麼時候開始你睡覺也皺眉了?想伸手去把它揉開,又怕吵醒你,我知道你這陣子都很難睡著……


──20th Dec. 想帶你去走走,又怕你在忙。有時候真的很懷念以前那種隨便跑的日子,雖然有點危險,但過得還是很快樂。


──21th Dec. 我爸打了電話過來,我告訴他你好像過得不快樂,他也想跟你聊個天什麼的,但是你趴在桌上睡著了,還墊著一堆書跟寫了一半的術科作業,不好意思叫醒你。他跟我說……你是思鄉病,也告訴我多讓你、顧你,在你想家想累的時候讓你靠著休息,真的……如果你累了,一定要告訴我。


──22th Dec. 哪天一起去小酒館吧,聖誕節快到了……不會讓你感冒。


──23th Dec. 如果你對我的感覺已經淡了……也不要緊,因為我會記得以前的事情,以前很快樂,那些快樂的事情我都會記得。

 



剩下二十四號的我還沒打開……


不過頑皮的小孩早在十二月一號就把小門全打開了。


「……」一抹銀光在閃著微弱燈泡的房間微微發亮著,那是一只用純白金去磨沙的戒指。

 


──24th Dec. 如果你還對我有信心……就收下這個吧。

 


「唔……啊!?」原本是睡熟了想翻身的小天,也許是發現鬼壓床讓他動彈不得,而那個鬼……就是我。


「我不後悔來德國。」


「……啊?」


「……」看來他還沒醒。


「我說……我不後悔來德國,因為這裡有你在。」


「你把耶誕日曆……」


「嗯,我是不乖的小孩,全打開了。」說完,我抬起手,讓他看見手上的戒指。「而且今年沒感冒,你不用再擔心了,前陣子我只是特別想家而已,思鄉病,現在已經不會了。」


「真的嗎?」


這問題我不想回答,因為我會說的答案,是他想要的答案。


我湊上前,吻住他,一手捧著他的後腦勺,另一手慢慢下移,在溫暖的被窩裡褪去衣物。在黑暗中我發覺有股熟悉感湧回來了,雖然只能勉強看清楚身體的輪廓,但是卻能清楚感覺到對小天的感覺依然沒有變,即使我曾經動搖過,但卻在思鄉病痊癒的時候完全不再懷疑猶豫了。


「韓天岳……我很想你。」




或許我們不再是高中時候那著成天跑上跑下活力十足的毛頭小子,但那顆心卻是不會變的。


在異鄉生活,我會想家。


但是更想念的,卻是那個日日夜夜待在身邊,卻沒辦法說上幾句話的這個人。


想念他的笑容、想念他開朗的聲音、想念他專心盯著電視看的表情……更想念只有專屬兩個人的時間。



真的,我不後悔。


從高中讓他走進我的生活之後,我再也不知道後悔是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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