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同居人沒有固定工作,說好聽點,是無法聽命他人做事的天才;但換個方式來說,只是個倔強又固執的怪胎罷了。
若真要說這個同居人和正常人其實沒兩樣,只有他桌上三屜櫃裡的那一包萬寶路而已。
「一早起床,犯煙癮了嗎?」
「不是癮。」總是在窗口抽菸的同居人,知曉他不喜歡煙味,總是將雲霧吐向天空,再看著那些變相的雲朵消失在半空中。「……只是想用尼古丁提醒自己還活著。」
「抽菸的藉口。」
「……」同居人不再說話,靜靜望向不遠處正忙碌的港口,貨櫃一個接一個卸下、裝上,如此的景象,便能看上一整天。拜此座港口為國際商港之賜,即使到了夜晚依舊繁忙亮著燈光,似乎白天黑夜,並沒有差別。
「我去上班了。」在酒吧當調酒師的自己,隨著資歷一年比一年加深,薪資也比剛開始高出許多,雖還不到富有的地步,但每個月除去公寓套房的貸款和基本開銷,竟也還有盈餘,若沒多出這些錢,恐怕也養不起這同居人吧。
是在養他嗎……感覺上又不那麼像。
***
下了班站在門口,就算是不進門他也能感受得到,門的另一頭已經冷了很久。
同居人又拿著護照,離開了台灣。
『我不是不喜歡台灣,而是在這裡,會覺得被困得很難過。』
走進客廳,彷彿這裡從來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住那樣,他打開角落的小冰箱拿出啤酒獨自啜飲,開始回想同居人第一次離開的時候,自己慌張的樣子。
那時候同居人並不是出國,而是跑到了東部躲起來。
即使已經記不起來為什麼會邀他一起同居,但是他的不告而別,自己的確很緊張,深怕他就這麼不回來,躲到沒有人認識、沒有人會去的地方,抽完一包菸後靜靜等死。
他怕,真的怕。
怕這世界上沒有這個人的存在。
後來,同居人不再到東部去,他去了綠島、澎湖。爾後更辦了護照,只要看見同居人抽著煙望向港口,他就知道在煙抽完的幾個小時之後,這間特地為兩人同居而買的公寓,很快又會變得空蕩而無味了。
「陸一寧,你還會回來吧?」
對著漆黑的電視螢幕舉起墨綠色的玻璃酒瓶,彷彿從螢幕的倒影裡,他能看見的不是只有自己一人。
***
『整天面對著你那張死氣沉沉的臉,我實在是受夠了!』
『吵吵吵!一天到晚就只會跟我吵,妳這個當人母親的有沒有一點自覺,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晚上半夜兩三點才回家,哪家的媽媽會像妳這樣,從來不煮一頓飯給自己的小孩吃?』
『你說這小鬼?要不是你三番兩次求我只要不拿掉他,你就會負起責任跟我結婚,我哪會走到現在這一步?我說過了你不要想綁住我!現在變成這樣也是你自找的啊!拜託,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外面也有女人!』
『妳!要不是……要不是妳在外頭廝混,我也不會另外找人訴苦,娶妳就是想和妳共組一個小家庭,要不是愛妳我也不會娶妳,但誰曉得妳的表現讓我失望,我現在才發覺妳沒我想像的那麼好!每天回到家我哪次不是盼望妳在家裡照顧小寧,哪次不是希望妳也可以……聽我發發工作上的牢騷……』
『那離婚吶!』
『妳想離?』
『當然想!我還想,這小孩我才不要!』
『我沒有時間養他!工作……』
『是啊!工作工作,我想那女人也是你在工作時候認識的吧!?』
***
『鏗!』
「!?」
玻璃酒瓶由桌上掉落,碎片四散的聲音驚醒了他。
「……又做那個夢了……」
那天,他買了陸一寧最喜歡吃的檸檬冰沙,稍微和陸家夫婦打聲招呼便上了樓。過沒多久,兩夫妻就在爭論著誰該負起離婚後扶養陸一寧的責任。
而陸一寧,只是在房間靜靜玩著兩千片的拼圖,看見鄰居大哥哥買了好吃的冰沙,他笑了,就像是過著幸福日子的小孩那樣笑了。
『魏禮哥,兩千片拼好了。』
對於父母之無止境的爭吵,陸一寧選擇逃避,沒有人能要求一個才剛滿十歲的小孩去了結父母離婚的真正理由到底是什麼,而吵起來的理由,又是為了什麼。
那一年,魏禮十八歲,陸一寧十歲。
後來,魏禮考上外地的餐旅學院,課業忙碌加上多找了幾份工讀便很少回家,畢業之後又算是幸運地馬上就找到工作。
直到過了近十年,他才想起似乎遺忘了什麼在老家。
老天爺像是惡作劇似的,在他開車轉入那條熟悉小巷子的時候,差點撞上一名穿著高中制服的少年,那是陸一寧──在大中午翹課偷溜出來的陸一寧。
看見是小時候對自己不錯的鄰居大哥,陸一寧也大方地將自己的秘密基地告訴他。
墳墓旁的廢棄小屋裡,有一盒盒的拼圖,最少五百,最多二千,已完成的拼圖用防水牛皮紙一幅幅包好放在角落,圖樣大多都是外國的風景。
『我好想去這種佔地廣闊的地方看看。』
『怕自己想不開的時候,我就來這裡拼拼圖。因為在墳墓,不會有人來打擾我。』
而另一頭的角落,堆積著無數個乾燥的香煙盒,清一色紅白相間。
陸一寧發覺他在注視著角落的香菸,便也老實道出:『我不想閉上眼睛,好像就會這樣一睡不起。』
這時他也才感覺到,這間乾燥的小木屋裡,瀰漫著一股淡淡的煙味,不是外頭墓地焚燒紙錢的煙味,而是香菸,有尼古丁味道的香菸。
雖不阻止陸一寧抽煙,但在那道橘紅色小點燃起時,還是下意識的皺起眉。
沒多久,他聽說陸一寧沒參加大學入學考試的消息,便打了電話給他,要他搬來和自己一起住。
這時再見到陸一寧,他的人變得陰鬱許多。
『搭火車的時候,我好想跳車。』
『可是又想到那會讓你一直等我,我會過意不去,那就走不掉了。』
『因為沒有人等過我,只有人拋棄我。』
父母離異之後,陸一寧跟著父親,但是父親根本就不常回家,有時三五個月不在家才算正常,而一回到家,只是扔給陸一寧一筆錢就算了事,或是看看他是否四肢完好,如此而已。
他知道陸一寧很努力地在找工作,只是他的個性對於他人來說,固執了些、偏激了些,頭腦的組織能力極佳,創意也夠,很快的在一些專門製作企劃案的公司裡打響名號,不單指構思計畫,就連設計展場方面,頭腦也動得比其他人靈活。
『我認為這個case自己沒有辦法做到完美,乾脆不接。』
對於金錢,陸一寧有一定程度的厭惡感,總是賺到一定的數量之後,人就像煙霧那樣消失無蹤影,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裡,也沒有人知道如何聯絡他。
但是有個地方,陸一寧選擇停留。
魏禮。
因為陸一寧總是習慣在他認為能夠依靠的地方,擺上煙盒。
只有足以成為避風港的地方,輕煙才能如它所願的向上緩慢飄散。
***
陸一寧離開已經有多久,魏禮已經不想去算了,隨著他離開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漸漸地,月曆上便不再出現記號。有很多個夜晚,魏禮會忽然從睡夢中驚醒,慌張地打開三屜櫃,查看裡頭是否還有一兩包菸。
自己不喜歡房裡瀰漫著香煙的味道,但要是那櫃子裡的煙沒了,也就代表陸一寧的離開,將會是永遠。
他不想要那種的永遠。
只是他沒有辦法開口要陸一寧永遠留下來,因為光憑手掌,留不住一縷輕煙。
應該說是任何的人、事、物,都沒有辦法將輕飄飄的煙霧給困在某處。
除了媒介以外。
只要不點燃香煙,就不會有煙霧的產生,能永遠將它留住。
所以魏禮什麼都不渴求,他只希望陸一寧最少也能留包煙在這裡。
留在這裡,不要走。
……眼淚。
「小寧……」
關上燈,魏禮打開陸一寧放在三屜櫃裡的那包煙,抽出一根點燃。
起先他只是靜靜看著那支煙閃著暗光,打算就這樣讓那包煙一根接著一根燃燒殆盡,但就在這第一支煙燃燒了半截之後,像是著了魔似地,緩慢以食指中指夾起,湊近唇邊……
「魏禮哥!」
「……」忽然,他弄不清是港口船塢那發出的鳴笛聲,亦或是身後那自己盼望了幾個星期的聲音在呼喚自己。
魏禮只是望著一艘艘運輸貨輪上發出的燈光發愣,那些燈光……除了白色,其他的都和點了煙的火光顏色好像。
「你不要這樣!」背後突如其來的衝力讓魏禮往前傾,兩人倒向陽台,魏禮手中的半根煙就這麼從十五樓的高度落下。
因為太輕了,連落在地面上,也不會有聲音。
「嘶!」手肘擦過紗窗門的軌道,擦傷了一大片。魏禮掙扎著從陸一寧身下脫出,這下兩人身上,都殘存著尼古丁的味道。
「對不起……」陸一寧捲起魏禮的白色襯衫,一顆顆的小血珠由皮膚表面緩緩沁出。他不知道一個人的血液襯在皮膚上,竟然會有種……美感?
「又不是大傷,明天起床就會結痂了。」
「還是要擦點藥吧?」陸一寧的口氣,聽起來就像他這幾星期從未離開過那樣熟稔。
「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
「……」
「因為是我一廂情願叫你來的,你大可不必覺得過意不去而留在這裡,我也不認為能把你留在我身邊。就算我叫你不要走,也不可能留得住。對我來說你就跟剛剛落下那半支煙沒什麼差別,落下就是落下……想救回也沒有辦法了。」
「……我還是回來了。」陸一寧將離自己好幾步遠的魏禮攬進懷裡,身高幾乎無差異的兩人,很輕易便能將自己深深埋進對方的頸窩裡,找尋安心的感覺。「我說過,留在台灣有被困住的感覺,因為以前的事我忘不掉,即使自己根本就不在乎,卻還是會去回想。而我也說過,我沒有不喜歡這裡,因為你還留在這裡。」
他說不在乎是……?
「很久以前我就想問你,為什麼對於父母的爭吵,你可以置身事外?」
「因為我一直相信,我的幸福不在那裡。」陸一寧離開了魏禮一些,伸出手,將自己的掌心貼在魏禮左胸前。「我的幸福,也許在這裡。」
陸一寧的笑容,笑得就像是很久以前,魏禮請他吃冰的時候那樣高興。
只是輕輕向兩旁彎下的杏眼及微微抿開的嘴唇,光是這樣,魏禮就能夠感受到眼前的陸一寧,心裡是快樂的。
「魏禮哥……你會拋棄我嗎?就像我爸媽一樣。」
「我當然不會!」魏禮扳正了口氣,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會對一件事感到如此確定。
「那我怎麼可能會不願意留在這裡?每到一個陌生地方,我都想著,如果可以在一張明信片上寫上收件人和收件住址,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可以讓我在旅行的時候,寄張明信片回來這裡嗎?」
「……這裡……」
「因為這裡對我來說,是會永久停留的地方。」
人無法忘記過去,也無法不去期待未來。
但未來會是如何,沒有人能知曉,就像一根煙燃燒殆盡之後,剩餘的煙塵也只是隨風飄散,飄到何處,誰都無法預期。
但是將人比喻做煙塵,終究也只是比喻而已,人並不會如無名的塵埃一般消失在世界上。
陸一寧知道,永遠都會有個人在某個地方等著自己,當他獨自一人的時候,也不會再覺得孤獨寂寞。
只是那個人,似乎自己還沒有告訴他,藏在心底的那份感情,所以他才會傻傻的燃起煙吧。
『小寧,如果你有需要,儘管來找我沒關係,我住的地方還有房間,都市工作也好找。』
『我真的可以去麻煩你嗎?』
『對我來說,你從來都不是麻煩啊。』
──也許從那時候開始,我想,我就願意停留在你身邊了。
- Mar 31 Sat 2007 02:51
煙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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