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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頭很痛。

但不是為了自己是私生子的原因而痛,而是因為那張他必須稱作『叔叔』的人所送他的小墊子。每次把那張墊子當作枕巾墊在腦袋與枕頭之間睡覺休息的時候,睜眼醒來,總是頭痛欲裂。

在夢裡,他吃下類似水球的東西,那些東西有不同顏色以及溫度上的差異。夢裡的自己吃得津津有味,連水球裡流洩出的螢光半固體物在指縫間剩餘的殘渣也不放過。

本來,他把墊子收進衣櫥,再也不拿它當枕巾,心裡卻又很想念那些半固體物的滋味。明明味覺和觸覺這些在夢裡不可能感受得到,但就是不曉得那些念,怎麼能夠纏著他一天過一天。

小時候他最喜歡吃果凍,媽媽還沒生病前,每周末都會買一小包果凍讓他當點心吃。可是現在,媽媽不在了。



自從他開始作吃水球的夢之後,就以為是腦海裡懷念起果凍的滋味而跑到便利商店,找到以前最喜歡的果凍買下一大包。但是回家盛碗吃下第一口,卻發現在夢裡本應毫無感覺的口腔,卻慢慢溢出了水球半固體的滋味。

愣了幾秒,隨即扔掉湯匙,無法發出半點聲音,他嚇壞了。

退到牆角雙腿縮至胸口,害怕地看著床上摺疊整齊的枕巾發抖。

他很想要……那種吃下水球的飽足感。



***



儘管不是天天都能吃到那古怪的東西,他的眼睛下方還是出現了黑眼圈。昨天試著拿剪刀把自己過長的瀏海剪掉,卻發現這樣一來就算低著頭走路,黑眼圈還是會被看見,索性放棄。

「啊!嚇死我了!夏孟謨你可以不要跟地縛靈一樣站在這裡好嗎!」真倒楣,一進教室就剛好跟這傢伙對上。「嘖,你走旁邊啦!」就連走同一個走道都不舒服,很多人都說他的垮肩膀,就是有鬼魂壓在上面才永遠都弓著背走路。

同學閃過他走進教室,夏孟謨想著,每天每天都這樣被排斥,要是這些人知道自己還有個私生子的身分,恐怕會更瞧不起他。

其實也不是沒想過跟那個人多要一點錢來打扮自己,不用太超過,只需要看起來神清氣爽就好。但就是開不了口,即使在學校都沒什麼自尊心可言了,就是不想跟那人開口要錢。

不想讓那個人以為,沒有他就會很難活下去。



那個他應該稱做爸爸卻叫成叔叔的人,會不定時拿錢和衣服給他。錢倒還好,那些衣服就算再貴質料再好,都不符合他的尺寸。等叔叔走了之後,他看著那些自己不能穿的衣服掉眼淚,有好幾次他都希望叔叔問他穿幾號的衣服或鞋子等等這種很普通的小關心,卻始終等不到。

自從媽媽去世後,他就不怎麼常來了,有時一個月只剩不到五百塊能過,他還是沒來,餓個幾天是常有的事。來看他的時候叔叔都會看著家裡的傢俱發呆,然後拿出一些他到各地買回來的古物,說他又忘了媽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看到合適的小禮物就會無意識的買下來。

--『因為你媽媽啊,最喜歡這種老老舊舊的東西了。』他笑得好溫馨。

只是那種溫馨是無法分給別人的,他夏孟謨的存在是為了成為這個男人懷念外遇對象的傾聽者而已。

所以做夢,本來是他最期待的事,可以盡情做著一家人和樂融融的夢。

卻在叔叔把那件詭異毛皮送他後全變了樣。



「1、2、3!」還沉浸在自己思想裡的夏孟謨,連被同學惡作劇了也是後知後覺。

等到骯髒的水溝爛泥開始因為他的掉落而散發出濃烈臭氣之後,夏孟謨才想到今天衣服會很難洗,特別這件體育服又是純綿吸汗的,能否在兩天後完全洗乾淨再穿著它上體育課,都不敢確定。

「靠杯!水溝怎麼臭成這樣啦!」

「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不拉他起來喔?」

「智障啊?這樣你體育服也會臭掉好不好,有夠笨。」

他們跑走了。

又留下這個已經被欺負習慣的自己默默療傷嗎?



「你跌倒?」

不曉得過了多久,也不想從水溝裡起身,夏孟謨是被眼前那雙乾淨手掌給拉回現實世界的。

才剛伸出手想接受對方的攙扶,卻又很快藏回身後。

那雙都是爛泥巴的手,怎麼好意思去弄髒人家潔白乾淨的衣服。

「起來吧。」幾乎是收手的同一時間,對方沒給他機會躲開,逕自將他拉離水溝到最近的洗手台梳洗。

「我是你學弟。」對方這麼說著。「不過不是對號的,我學長不怎麼照顧我。」現在哪還有什麼學長學弟的制度,那都是叫好玩的。

「我知道你是誰。」不管是在演講比賽或是書法比賽都可以看到這個人的名字出現在前三名。即使在功課才藝表現上這麼出鋒頭,這人行事卻很低調,朋友不多,連學長有認沒認都無所謂。偶而才會聽同學提起這個學弟對人表現出的距離感非常明顯,肯做個點頭之交就不錯了。「岳詠睦。」

「是在公佈欄上知道我的吧。」

「……」不想從那裡知道都很難,而也只有從這裡才知道這個人又爭了哪種光。

「食夢貘。」岳詠睦對他很友善地笑著。聽別人說他很少這樣主動找別人談話,更別說是把這個總是陰鬱灰暗的古怪學長從水溝裡拉出來,還拿出面紙幫忙擦去臉上的黑色污漬。

「什、什麼模……」模具的一種嗎?

「如果你讓我去你家,就告訴你。不覺得跟你名字很像嗎?」

「我,我家!?」媽媽生前收集的那些古風家具,有不少是跟二手商便宜買的,事實上價錢會那麼低他也懷疑過是不是上面有什麼東西才……還有,叔叔買來說是思念媽媽的那些東西,也頗是詭異……

不不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這學弟莫名提出要來家裡的請求,萬一他覺得他家很可怕怎麼辦?更別說是那張枕巾……

「嗯,學長家一定有很有趣的東西吧。」

「……」他家只有看起來會躲好兄弟的傢俱……

「其實我還滿想認識你,這樣講很突然吧?」

的確很突然,畢竟從來就沒有外人想跟他親近,或是更近一步的發展友誼關係。

「那就先從朋友做起?」

「不好意思我想先離開。」突如其來的友誼歸屬感,讓他有點難以接受。這是他一直想要,也是最怕失去的。等到岳詠睦發現他夏孟謨是個既無趣且沉悶的人之後,討厭他的程度一定以倍數增加。

和誰都不想深入交往的岳詠睦,怎麼會想和他做朋友?

「學長!」好聽的聲音叫住他,似乎有些急切。「不要管別人,我絕對不會排擠你。」

連頭都不敢回,夏孟謨抓緊濕漉髒亂的運動服,想趕在下課鐘響前衝回教室,以方便換回制服,他不想在那些對他惡作劇的同學面前袒胸露背。

而面對岳詠睦的示好,也不敢抱什麼期待,如果一覺醒來就能把這段記憶全部忘記,應該是世上最慶幸的事吧。



半夜,夏孟謨把還是有些污漬的運動服掛在窗口,讓它吹夜風。什麼半夜洗衣服會招來好兄弟的傳說,本來他還相信,但是不得已曬了幾次後什麼事都沒發生,索性繼續鐵齒下去。他真的很需要天天洗衣服,因為天天都會被惡整。

潑墨水、飯湯、滷汁什麼的就不用說了,就連換奇異筆筆管的水也要故意經過他身旁甩個幾下才可以。

都習慣了,沒什麼差別。

他不想睡那張木板硬床,應該是說那張貘皮他連碰都不想碰,連把它從床上收起來的勇氣都沒有。

但是夢,卻不會因為他沒睡在床上而不會發生。



做夢的時候,他順利吃到了好幾個球狀物,但有些帶有血腥味。

明明沒有感覺,下意識卻覺得那是鮮血獨特的鐵鏽味道。

隔天早上刷牙前,他還嘲笑自己天天作怪夢竟然還能夢到喝血,但當他吐出牙膏泡沫後,發現一切都不是玩笑。

不是他自己刷破牙齦,因為吐出來的泡沫,全是紅色的血水。



***



「他越來越像地縛靈了。」

「今天臉色跟死人一樣……我不想去動他。」

同學們今天壓根不敢靠近他,連最沒顧忌,最喜歡作弄他的幾個也乖乖坐在位置上沒來欺負他。

也難怪,早上他嚇壞了,連早餐都沒吃。



「hello~」晨掃時,遇上了岳詠睦,他手裡提著一份早餐。「今天有人送我的,但是我不喜歡吃苜蓿芽三明治,你要嗎?」

「你的手……」被幾層繃帶裹起來的左手手掌,讓夏孟謨的心底涼了一小截。

「昨天搬東西被割到嘛,又沒什麼。只是不能壓而已……不然我會馬上慘叫。」說完,還故意張大嘴做出要大叫的表情。

「我昨天在想,你明明對人都沒那麼親近,為什麼我例外?如果是要捉弄我的話也對……暗著來總比明著做的傷害力更大……」這樣說很沒禮貌他知道,可他真的不想傻傻跳坑。

「因為我不希望學校裡有什麼欺負事件發生,上學應該是快樂的,不是嗎?」

「所以你就挑上我,想當一個拯救者,是不是?」將拖把放進洗手台搓揉,藉此將水龍頭的水量開到最大,這樣或許能不被發現自己的眼淚已經滴了不少在骯髒的拖把上。

「原因才不是這個。」岳詠睦逕自將拆好的三明治遞到夏孟謨嘴邊,硬逼他吃下第一口。「好吃吧?新鮮的苜蓿對身體很健康。」

「我已經吃過早餐了。」

「才沒有。」這是再肯定不過的語氣。

可是沒吃早餐的事情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岳詠睦才不可能……

「我在家裡吃過了!」

不想要。他完全不想要這個學弟對他那麼好,這個學校的生態他清楚得很,現在岳詠睦對他的行為在別人眼裡看來,就像是他在獨占這個優等生。過沒幾天,他被欺負的把戲,會越來越多樣化。

已經沒剩幾個禮拜就能畢業了,難道這些人還要送他這麼大一個畢業禮物嗎?

「你如果吃了早餐,我的手就不會受傷!」

「……」

關那隻漂亮的手什麼事?

岳詠睦沒給他機會問問題,早餐便匆忙的放在洗手台上,像做錯什麼事那樣倉促離開。



一整天,他都沒被欺負。

但是背後窸窸窣窣的聲音,卻更多了。



***



晚上洗衣服的時候,夏孟謨腦裡想的全都是岳詠睦那隻受傷的手。明明才說那是被割傷的,又改說是自己沒吃早餐的緣故才會受傷。

想的太多,頭就會開始痛,只有睡眠能減緩這種痛苦。止痛藥什麼的他在剛開始就試過了,根本沒有用。

--『想知道答案的話,只能躺上那張枕巾嗎。』

想起還有作業沒寫完,夏孟謨決定先做現實生活裡他該做的事。

但是才剛洗完衣服回到書桌旁拿出習題本,劇烈的疼痛光憑坐在椅子上拼命忍受卻完全無法停止,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他痛得在書桌旁漫無目的地搜尋,即使知道藥物起不了任何作用,還是想找到止痛藥的盒子,彷彿握緊那盒子就能減輕痛楚。只是,他還來不及找到,便倒在床鋪旁暈了過去。

上半身壓著的,正是那只動物毛皮。



『學長。』

以前上游泳課他也被欺負過,班上那些人把他壓進水裡,用腳踩住他的胸口讓他浮不起來。從水底聽著那些人模糊的笑聲,讓他覺得害怕。

可是現在叫他的人,是岳詠睦。

雖然模糊,但是心裡非常明白,就是那個人。

『學長,謝謝。』



--『從來沒有人,跟我道過謝。連叔叔也沒有。我那麼努力聽他說著媽媽的事情,也沒得到過一聲謝謝。』



***



一早睜開眼,從胃部傳到大腦的訊息告訴夏孟謨,他一整天應該都可以不用吃東西。

即使以前就有這種脹肚子的感覺,這次卻特別不一樣,是很剛好的飽食感。

「嘖……作業沒寫……」這是他正常刷牙時,突然想到的事情。

其實沒寫也無所謂,學藝股長老是忘記收他的作業,十件有九件都是他親自在老師規定的時間截止前急忙送到辦公室的。



「學長。」才剛把趁著上課偷偷寫好的作業悄悄放到老師桌上,一出教職員辦公室就立刻被拉走。

不過這次夏孟謨知道自己不會受到欺負,至少生理上不會。

「欸你……」

「謝謝。」

「什麼啊……」昨天在夢裡,岳詠睦也對他道謝。

「昨天要不是你,我又會被咬傷,而且一次是三隻……那很痛,被咬到的話我今天就來不了學校了。」

「我聽不懂……」

「謝謝。」

這個不管別人到底有沒有把他說的話聽進去的傢伙,也把現在是下課時間的因素排除,就這樣抱著他笑。

時間,好像已經過得太久了。

「如果你也想回抱我的話,我絕對不會拒絕的。」就在夏孟謨想回抱的時候,岳詠睦突然那樣開口。

「你什麼也沒看見,更何況……我幹嘛也要像你抱著我這樣抱你……」

「因為你會保護我。」

身上每一處碰到岳詠睦的地方,像是被靜電波及那樣刺痛麻癢,夏孟謨顧不得禮貌馬上推開他,趕在自己看見倒影出現在岳詠睦眼裡前轉身逃開。

跟媽媽舒服的擁抱不太一樣,可是岳詠睦的其實也不會太討厭……

感覺就是很怪。



「同班快三年沒想到你是gay!?」

「還拖岳詠睦下水?」

這下子,他連女生都得罪了。

中午,一群人堵在福利社門口不讓他去買中餐,嚷著要是看見他進福利社,就把他丟進大禮堂後方的儲水池養青苔。



「我有吃的。」後方突如起來的氣息著實讓夏孟謨嚇了一大跳。

「你別嚇我。」

「我也是偷偷摸摸來找你的啊……他們都不讓我出教室,所以我是爬樹下來的。」

「其實你沒有必要這樣子。」看他衣服上沾上的樹汁和泥巴……為什麼執意要來找他這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呢?

「啊?過街老鼠?你才不是老鼠!」

「什、什麼?」怎麼自己心裡想什麼他也知道?

「這一兩天我們的默契度好像上升不少耶,我可以讀到你在想什麼,這是好現象。」不等夏孟謨回答,岳詠睦舉起身後的紙袋晃了晃。「我們找個沒人的地方吃東西吧,雖然不是什麼太好吃的,但是很營養。」

--『讓岳詠睦拉著跑的我,是不是太窩囊了?要是哪天他不再理我,那該怎麼辦?讓我這麼依賴他的陷阱,會不會做得太好了?』

「你如果知道是發生什麼事就告訴我,什麼都不知道的感覺只會讓我更……不安。」這是他第一次對人說出心裡的感覺,想想其實說出來的感覺也沒有他預想的那麼糟。

「還記得我在洗手台上突然對你大吼吧。啊,這些先給你。」岳詠睦拿給他的,是整條全麥吐司和一大瓶全脂牛奶。拿這個當午餐的確是很怪。「因為你主要進食的東西確切來說是惡夢實。人類會在即將醒來的那一階段開始做夢,你負責在他們醒來前捕捉到惡夢實將它吃掉。可是那天晚上你不曉得為什麼對惡夢實意興闌珊,還讓它們逃走。我只好停止製夢,自己去抓那顆惡夢實,然後就被咬傷了,這時候你才像是恍然大悟一樣開始大抓特抓。那天早上你洗漱的時候應該有導出血來吧,不好意思……那是我被咬以後必須導出來的血啦……」

「你到底是誰?」雖然岳詠睦說的話這樣神秘詭異且難以理解,但此時此刻他卻不討厭像這樣比鄰而坐的感覺。

是因為他握著自己的那隻手很溫暖嗎?

還是……那讓他想起媽媽?

除了岳詠睦,只有媽媽像這樣握過自己的手。

「製夢者。」指著自己,岳詠睦對他很溫柔的笑著。「如果沒有你的存在,我會過勞死吧。吐司半條給你。」現在是說『死』嗎?

他不喜歡聽到這個字。

「可以……不要隨便說那個字嗎?因為我還是會惦著我媽媽……」

「那我說點別的,說些你會想知道的事情。那張你應該是鋪在枕頭上的毛皮……」

「你想要就送你!」但才說出口就又後悔了,像水球的東西好像又一整群地在面前出現誘惑著自己。

肚子似乎也抗議著莫名的飢餓,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快點吃吧。」

「那個……我幫你洗衣服吧,既然是為了要來找我才弄髒的。」

「好啊。」

岳詠睦那麼高興的樣子,不曉得有沒有人看過……



***



「你只有一個人住那麼大的房子不會很無聊嗎?」

幸好,岳詠睦沒有被客廳裡堆滿的古物給嚇跑。

「習慣就好。」

即使是很普通的學生背心,穿在岳詠睦身上好像就多加了什麼牌子一樣好看。

手裡拿著髒襯衫的夏孟謨,一時半刻還沒辦法將眼光從岳詠睦身上移開,即使他正把玩著一隻醜陋的金錢癩蛤蟆。



白色襯衫他向來都是用手洗,岳詠睦的這一件他洗得比自己的還仔細。

想著無關緊要的事,肚子好像又餓了……

中午明明就吃了半條吐司和那麼一大罐牛奶,怎麼會餓?

「餓了嗎?這個給你。」

「你什麼時候站在這裡?」的確是……又嚇了一跳。

「從我感覺到你肚子又餓的時候。」岳詠睦從包包裡的紙袋中拿出的不是任何食物飲料,而是……一個水球,岳詠睦說是惡夢實的怪東西。

連這是怎麼出現在現實世界的問題都沒心去問,手伸了出去就想要把球拿過來,並咬破吸食裡頭的半固體。只是岳詠睦沒將球讓出來,只是將他拉得更靠近,環住肩膀讓他的手臂無法動彈,將球直接遞到他嘴邊讓他慢慢將內容物吞嚥下去。

「這是我之前抓到的惡夢實,幸好沒被它咬。不過放得有點久了我一直忘記把它毀掉,雖然沒有你自己抓的好吃,但勉強將就點吧,晚上你睡覺的時候就會找到更好吃的了。」

瞪大眼睛看著岳詠睦,聽他講那什麼『惡夢』、『睡著』的,就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這種荒繆的言論會被他用那麼正經溫柔的語氣說出來?

「製夢者補抓惡夢的技術一直都沒有比食夢貘好,只有食夢貘靈敏的聽覺和嗅覺能找到惡夢躲藏的地方,相反的,我們只能等惡夢實來攻擊才知道『啊,我又要開始抓了』。如果沒找到你的話就好了……這樣我被咬,血頂多隨便流,不會導到你那邊去,你一定嚇很大一跳。」

……也還好,才認識岳詠睦沒幾天膽子已經快被嚇大了。

「為什麼會有惡夢?」

「這個大家都知道啊,白天的壓力以及腦內的思考,都會影響夢的純淨度。製夢者只負責把夢囊吹製好,送到負責區域的夢境裡,可沒辦法管哪些人今天會做出惡夢喔。偏偏惡夢還有分等級……好抓的就算了,一些捕捉困難度高的惡夢就會攻擊製夢者,因為我們身上有很多的夢囊能被它們吞噬。」

「那個……作夢的時候我根本不了解那是怎麼一回事……」這樣說的話,自己是食夢貘?在岳詠睦抵擋不了攻擊的時候,就可以保護他,是這樣的意思嗎?

還是很像在作夢。

「夢貘沒有在製夢者身邊所以什麼都看不清楚也聽不見,只會把自己的聽覺嗅覺視覺全都專注在惡夢實上面。所以我說你能保護我就是這樣,惡夢實通常會找離自己最近的製夢者下手。」幫忙把衣服脫水晾乾的岳詠睦,感覺好像是個已經住在一起很久的朋友那樣熟悉。「你應該有貘皮吧?用那個拿來睡覺就會有能力的,我想看食夢貘送的貘皮。」

「送的?你的意思是說我爸……我叔叔是……」

「呃……不一定,我看古書上面寫說貘皮通常都是固定從偏遠部落的湖邊撈起來的,你知道……就是一些會有食夢貘傳說的部落,他們說夢貘會將皮遺落在湖底等著他們轉送給有緣的人,所以他們算是信差。經過很多次的轉送,食夢貘的工作就會開始。」



看著那張不算薄又帶硬毛,據岳詠睦說是貘皮的『枕巾』,越來越有自己還在作夢的感覺。

「看起來很普通可是很溫暖。」岳詠睦將貘皮湊近自己的臉上磨蹭,很舒服的樣子。那自己以後是不是也應該用一樣的態度來看待這張皮?「果真是找到了才會有這種感覺……我的命要靠你了耶。」

「不要把這麼嚴肅的事情說的那麼輕鬆。」什麼命的他根本不想聽啊……「那今天……我可以知道發生什麼事嗎……」

「那我可以留在這裡?」

「什麼留在這裡?」

「你如果想看到捕捉惡夢實的整個過程,我就得在你旁邊才可以。」

「那,那你意思是說……」

「一起睡。」岳詠睦再正常不過的點頭,那主動要求的自己如果現在拒絕,會不會太蠢?



岳詠睦似乎睡得很沉,睡前他只打了個電話說不回家,似乎他的家人並不覺得像這種好小孩突然決定就要住同學家是件很不尋常的事。

很努力地想睡……卻怎樣也睡不著。

這一晚,夏孟謨進入睡眠的程度,是零。



清晨五點半,鬧鐘還來不及響,岳詠睦便像做了惡夢似的睜眼快速起身,坐在床上喘個不停。

「對不起……我沒睡著……」夏孟謨想,會不會是因為自己失眠,導致岳詠睦又受傷……但是他身上並沒有傷口啊。

「有夢貘攻擊我!」

「啊?」應該不是他吧……他明明是失眠的……

「我、我沒遇過別的夢貘,你是第一個,然後我看見你保護我,就認為夢貘都是一樣的……」岳詠睦抱著頭,似乎想把什麼記憶抹去。「那隻夢貘似乎很厭惡我。」



***



從那之後,岳詠睦放學就會直接回家,說是要去查資料。偶爾在學校碰見,也會在固定的時間吃藥,似乎身體狀況挺不好。他說為了調息製夢者的身體狀況,家裡已經連續幾代都是以中藥為業,畢竟製夢者不像食夢貘能以惡夢實當做額外的精神補品,體質會比一般人來得弱。

而夏孟謨,卻依舊做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工作,唯一知道的只有好好睡覺,才能確保岳詠睦不再受傷。

這種奇異又模糊的平衡關係,對夏孟謨來說並無壞處。和叔叔在一起的時候,很明顯天平
較重的那方是叔叔;對象要是換成岳詠睦,感覺又不大相同。

這個莫名佔走他人生一部分的學弟,非常仰賴他在夢裡的『保護』,雙方是平等的。

「有沒有可能……你叔叔也是夢貘?」午餐還是得躲起來吃,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我不曉得,那張貘皮是連著其他東西送給我的,他常常一次都會送幾件物品過來,只是我都沒太注意。不過那張貘皮……是他親手放在我枕頭上的沒錯。」

「那說不定他是個失去夥伴的夢貘。」岳詠睦的表情不像在說笑,但那個人也是夢貘也太……不適合了。

「你說夥伴?我以為夢貘和製夢者之間是主僕關係……」

「你絕對不能這樣想,主僕關係這樣說是不對的,要記好,是伙伴。」岳詠睦從袋子裡拿出一本活頁夾,上頭寫滿密密麻麻的字,不過卻很整齊。「裡面有我爸和爺爺以前寫的資料,我都整理在裡面。從裡面我發現的確有失去夥伴的夢貘無法抹去食夢記憶的例子,一旦開始和別隻夢貘搶奪惡夢實以及製夢者,就會失去理智。製夢者無故撇下夢貘消失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死亡,特別是夥伴關係良好的夢貘會發狂得更快,最後夢境和現實混淆,那個人的心理就會扭曲。」

「今天晚上……再試試看吧。」一再說服自己是為了幫忙而不是因為別的因素要岳詠睦留在自己身邊,只是從兩人第一次躺在同張床的那天晚上開始,夏孟謨就知道自己應該是沒有辦法……再放開他了。

「啊,今天晚上還可以嗎?」岳詠睦的口氣像是得到了期待已久的答案,原本就很搶眼的面孔頓時放出了和以往不同的光采。「我還以為那次突然爬起來嚇到你以後,你就不想讓我去你家了。」

「我沒有那樣說啊。」



「上次你沒出現,嚇壞我。」蓋上被子前,岳詠睦這樣說。「失眠其實對身體也挺不好的,下次你來我們家,讓我爸抓藥給你吃。」

「到你們家……」從來就沒有人邀他去家裡玩,這是頭一遭。「真的可以嗎。」如果不小心翼翼的確認,到時怕是自己聽錯應該會很難堪。

「你半夜來也可以,因為我們是伙伴。」

這樣靠近岳詠睦的胸口,讓夏孟謨的思緒飄回了很久以前被母親擁著入睡的情境,雖然不記得全部,但至少他知道那時候的自己從沒做過惡夢。



順利入睡之後,覆蓋在身上的是整片黑暗。照理說黑暗帶來寒冷,夏孟謨卻不這麼覺得。

『你跟我一起進來了。』夢境裡的岳詠睦,身後揹著背包,裡頭有銅製器具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音。『我要工作嘍。』反正是一片漆黑,就算是隨意找地方坐也無所謂。

他能看見岳詠睦的表情動作,除了岳詠睦的周圍,其他地方伸手不見五指。



直到岳詠睦放出數十個夢囊後稍作休息,他才發覺某個方位有一小點螢光緩慢朝他們的方向移動。

『那麼快就有惡夢實……』

『哪裡?』惡夢實的距離對製夢者來說還太遙遠。

但對身為夢貘的夏孟謨,卻算是夠近了。

他總算知道自己是如何捕捉惡夢實,並且連一步都沒離開過岳詠睦。一開始是零星的攻擊,漸漸的,惡夢實越來越多,兩人不再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他繞著岳詠睦並徒手接下那些惡夢實,岳詠睦說惡夢實接觸到製夢者會發出強光,但是到了他手上,那些螢光瞬間黯淡,全被收納至夢囊裡,發出有如瀕死螢火蟲的昏暗螢光,就跟他之前吃的惡夢實是差不多的顏色狀態。

當四周圍的黑暗漸漸退去,也是該醒來的時候。

只是岳詠睦比夏孟謨慢醒了幾分鐘,那是因為尚未補充精神的緣故,所以他才會早上喝牛奶,中午也喝牛奶。

「糟糕,我忘記帶中藥了。」上學前的書包檢查,岳詠睦找不到本來應該放在裡面的藥包。「這樣我上課會睡著的……」

上課打瞌睡的學生,見怪不怪。

只是這次,卻沒有他們想的那麼簡單



***



被老師發現上課打瞌睡的岳詠睦,才輕輕一推,整個人便從椅子上滑落,臉色蒼白的倒在地上,嚇壞了老師及全班同學。

放學後,虛弱的岳詠睦說什麼都要讓夏孟謨跟著他回家。在公車上,強忍著睡意的岳詠睦緊緊抓著夏孟謨的制服袖子,還囑咐他要是抓著袖子的力道不夠,打也要把他打醒。



岳詠睦的爺爺調配了一大碗中藥讓他喝下,也給了夏孟謨一碗,並讓他們倆在房裡獨處,討論接下來該怎麼做。

爺爺說:「我只能說阿睦夢裡面的那隻夢貘帶著惡意,阿睦很聰明,但是經驗不足,該怎樣處理不能依賴我們。把那些筆記轉化成自己的經驗,試看看。」

「爺說的倒簡單啊,我都快被嚇死了,那隻貘不斷露出威嚇的姿勢震我,跟你完全不一樣。」爺爺離開後,躲在棉被裡的岳詠睦總算探出頭來,找到夏孟謨的手臂拉進棉被抱在懷裡。「製夢者和夢貘都不一定是由血脈繼承,我想你媽媽應該是太保護你了才捨不得讓你當製夢者或是夢貘。我們家的想法是不太一樣啦……我爺爺已經把製夢視為家族事業了,他真的很偏執……不過我現在才知道他偏執不是沒有道理,因為找到夥伴實在是一件很讓人振奮的事情。」

「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如果繼續做下去,那隻近乎發狂的夢貘一定還會再出現的。

「唔……找到專屬的食夢謨那天開始算二十年,就可除去製夢者的身分並傳給下一代。」

「那要是找不到食夢貘呢?」

「不是跟著自己的子孫一起製夢到無法製造為止就是乾脆放棄,也就是隨著自己的死亡把製夢者的秘密帶進墳墓裡湮滅。」所以說……沒有自己的岳詠睦,就得製夢製到老死……「但是我想我不會有下一代了吧……罪過罪過。」

「為什麼不會有下一代?」手臂,好像又更被拉進棉被了……

「因為我喜歡孟謨這樣子。」

「嗯?」

「呃……我是說我喜歡夢貘啦……」幸好,中文的音調讓他不至於說溜嘴。「還有那隻夢貘……如果我沒讀錯訊息,牠晚上還會再來。」




--『其實我想說的是……找到食夢貘的我,真的太幸運了。』









『牠在那裡。』
岳詠睦指著的方向,果真坐著一隻化成貘型的紅睛食夢貘,怒目瞪視著他們。




『我也要讓你嚐嚐失去製夢者的痛苦。』




『你聽見了嗎?』

『聽見什麼?』岳詠睦不明所以然,他只看到生氣的食夢貘,沒聽到別的。

『你不是都聽得見嗎?『你不是都聽得見嗎?這次……這次你聽不見了……牠要殺掉你。』推了岳詠睦一把,夏孟謨顧不得自己還是人類的形體,就朝那隻食夢貘撲過去。

『呃欸夏孟……學長!』背包裡的製夢工具叮噹作響,提醒他是該工作的時候。但是明顯躍入黑暗的夏孟謨,更讓他擔心到忘記自己也身處危險的地步--沒有夢貘保護的製夢者,隨時都會被惡夢實攻擊。





『你是誰!』壓制著夢貘,讓對方無法動彈,但是那紅色的眼神讓他幾乎四肢僵硬。『為什麼要對我說要殺岳詠睦。』

『我要你也成為夢貘,然後親手殺死你的製夢者讓你變得跟我一樣消沉、讓你知道失去摯
愛是怎樣的感覺……

『關你什麼事!我再問一次你到底是誰!』

『你一直都不注意聽我的回憶,那種不在乎的態度讓我反感,我要毀掉你……』

『你……』什麼回憶……

『我不承認你身體裡流著我的血!』

夢貘逐漸化成人形,是那個……他所稱為叔叔的人。

『為什麼是你!』在夏孟謨心裡一直很排斥和這個人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就算有血緣關係,卻一點都不親。一個只活在回憶裡的男人對他來說,只是個負擔。『離我遠一點!』像是碰到穢物那樣甩開眼前男人對自己的碰觸,卻在同時也用指甲劃傷了男人的臉頰和遮擋的手臂。

『你成長得很快……都已經有夢貘的爪子了。』抹掉血滴,男人看著留下淡紅色的爪痕,繼續用那雙紅色的眼睛盯著夏孟謨。『很可惜你的精神會死在這裡,你學弟的也一樣。畢竟,你那麼懦弱。』

『不要把我說的跟你一樣。』

對方似乎知道他異常厭惡彼此的碰觸,緊抓著這一點,那擁有利爪的人類雙手便毫不留情的往夏孟謨的胸口以及臉部方向襲擊。


--『我身體裡流的,到底是不是他的血?』在臉上挨了一爪後,夏孟謨這樣想著。

--『如果不能證明沒有他我也能活下去的話,就沒有意義了。』這是他腦裡的第二個想法。


只是觸碰,幹嘛要討厭?

如果在這裡打敗他,或許就能坦蕩蕩的活下去。以往那樣怯懦、不敢對別人的欺負反擊,全都是因為他不敢抬頭挺胸面對這個男人,吃住都得仰賴這個『叔叔』,自然抬不起頭來。

人,總是要前進的。



--『學長,謝謝。』那個會對他道謝的岳詠睦,是把鑰匙--打開另一道門讓他走出去的鑰匙。



『不管是叔叔也好、爸爸也好。』往前一步,右手抓住對方的手指、左手圈住手臂,突然他又有勇氣去面對那雙充滿責備及憤怒的雙眼。『你只活在過去,我不要再跟你一起陷在回憶裡面了。』



男人被他抓住的手臂突然軟化,很輕易的被扭了下來,從手臂和身體分離處不斷湧出一顆顆的惡夢實。但惡夢實並沒有攻擊他,反倒是呈爬行狀態越過雙腳,竄往同一個方向。

『詠睦!』

知道它們是要去攻擊岳詠睦,夏孟謨拔腿就跑,想搶先在惡夢實找到岳詠睦前找到他。








『太多了,你一個人吃不完的。』坐在地上的岳詠睦,被兩個人及兩隻夢貘擋在身後,他自己也受到不小的驚嚇。『三隻夢貘,一定吃得完。』

是岳詠睦的爺爺和爸爸。

『明明都交接了啊,竟然還得再回到夢裡,所以我說他們經驗不夠嘛。』岳爸爸身旁的夢貘,是岳媽媽的聲音?

『最有資格抱怨的應該是我……年紀一大把了這樣很吃不消啊……』岳、岳奶奶?

『來都來了就別囉唆……』



***



幾天後,夏孟謨接到通知,他的『叔叔』因為中風,無法繼續提供金錢上的援助。而那一邊的家人似乎也有他是那個人在道義上所援助的孩子的認知,和夏孟謨達成了高中畢業便停止援助關係的共識。



「你知道我是夢貘之後,有什麼反應?」不會是很錯愕吧?

「知道是你以後我有去調查一下,就是東問問西問問這樣……」望著滿天星斗,岳詠睦只想到,會不會有人的夢貘在地球另一端,永遠感覺不到?「你真的很脆弱,我不想看你就這樣碎掉。而且食夢貘跟製夢者之間並不是主僕關係,是伙伴。從很久以前我爺爺我爸爸就告訴我,食夢貘是伙伴。所以我決定要以朋友為前提跟你交往……」

等一下……說溜嘴了……

「喔,友誼的交往?」

「呃……差、差不多啦,還要更好一點就是了。」

「比學長學弟更好一點……就是好朋友?」

「哈……哈哈哈……」其實是更進一步。「時間不早了……」

「那我們該睡了。」

夏孟謨從屋頂上起身爬下階梯,留下岳詠睦暗自慶幸著,幸好往後還有很多時間可以……


……告白。






現在你枕頭上放著的,是枕巾,亦或是……

夢貘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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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塚愛 - 食夢貘 (MV)




大塚愛 - 食夢貘 (Tokyo Friends 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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